被截去头脚的《寒江独钓图》,到底画的是什么呢?
“寒江独钓”的画题出自唐代柳宗元那首著名的《江雪》,原本抒发的是诗人的孤独与超脱。很多人在形容传马远画的《寒江独钓图》时也用到了孤独的字眼,然而这几乎都是从画名出发、先入为主的理解。那么,画作之中的钓者,究竟有何隐喻呢?
早年流落于日本、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中的南宋山水画代表作《寒江独钓图》,相传为马远所作,画者以极其简练的笔墨刻画了一位渔翁独钓江心的形象,笔触虽少,却有江水浩渺之感,展现出诗—般耐人寻味的意境——一人一舟一天地,传递出遗世而独立的萧然之态。
但金哲为在《画里浮生:中国画的隐秘记忆》中提到,2012年,东京国立博物院对这幅古画进行了修复,发现绢本上下端存在严重的横向裂纹,这说明这幅今天我们看到的画作,其实是被截去头脚后的余下部分。这幅画原本是什么样子的呢?被裁掉的部分长什么样呢?画作之中的钓者,又有何隐喻?
在《画里浮生:中国画的隐秘记忆》一书的自序中,金哲为说道,在中国古代,绘画往往被视为末技,画家也从来不是直接改变历史进程的那群人。然而在聚光灯照射不到的阴影处,他们用画笔记录当下、追忆往昔。借助一幅古画以及后人的题跋,我们得以回到一个尘封已久的历史现场。那里有一场王朝的兴衰,预示着几代人的升平或流离;又或许仅仅一次空山雨后,满地落红牵惹了寻幽者的情思。
透过一幅幅画卷,金哲为看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人——而这正是古画最让他着迷的地方。他力图还原那个与画作对应的历史现场,潜入画中人的深层内心世界,“每幅画都指向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解读画中情绪的过程实际是对特定时代气质和人物性格的追寻……虽然书中的场景和境遇的存在形式在今天已有了改变,但悲欢离合、得失沉浮、生老病死却是人类无法逃脱的命运。”
以下内容经上海古籍出版社授权节选自《画里浮生:中国画的隐秘记忆》,较原文略有删节修改,标题为编者所加。文中所用插图均来自该书。
原文作者 | 金哲为
《画里浮生:中国画的隐秘记忆》,金哲为 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4月。
1817年初的一天,22岁的狩野养信奉广岛大名浅野齐贤之命,对浅野氏家传的一幅南宋画作进行摹写。
这是一幅有魔力的画作。在它传入日本后的近三百年时间里,日本画坛最具盛名的狩野派为了它如痴如狂。
《寒江独钓图》,(传)〔南宋〕马远,绢本设色,26.7×50.6cm,东京国立博物馆藏。(《画里浮生:中国画的隐秘记忆》插图)
如同江湖人士对武林秘籍的推崇,狩野派传人无不以临摹《寒江独钓图》为画艺进阶的一大奥义。狩野派“三大画家”中的元信和探幽就留下了摹本,而这次终于轮到了养信,狩野派第八代传人中的佼佼者。
传南宋马远的原作构图简洁,除了一名舟中垂钓的男子和微漾的水纹,余皆留白。然而狩野家的高手们深知,愈是惜墨如金,就愈考验捕捉笔墨之间神韵的功力。
狂放不羁的元信在本已极简的画面上继续做减法,索性连船篷和渔蓑都删去了,钓者的模样也变得更恣意颓放,借原画之题画出了自己心中的浪人版渔父。
左:狩野养信画;右上:狩野元信画;右下:狩野探幽画。(《画里浮生:中国画的隐秘记忆》插图)
探幽是出家人,他性格温和,只是在人物的姿态和小舟的倾斜度上做了微调,给予了画面更加舒缓的情绪。
年少成名的养信则极度自负,竟力图做到完美复刻。事实上如果不是绢帛的色差,两幅画几乎可以说是真伪难辨。
《寒江独钓图》到底画的是什么呢?
在临摹的过程中,画家难免会映射进自己的影子,对原画做适当的变形。
有甚者,画得连原作者都不认识,却要说是学某某笔意。这时原画的本意已经不重要了,借题发挥才是临摹者的用意所在。
那幅传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到底画的是什么呢?也许有人会说当然画的是寒江独钓。然而其实这也不一定,甚至它自己可能就是在借题发挥。
先来仔细看看这幅画里几处最值得注意、却常被忽视的细节。
打扮精致的“渔夫”,整齐摆放的蓑笠。(《画里浮生:中国画的隐秘记忆》插图)
首先是钓者的模样。大冷天于寒江独钓,却穿单薄的长衫,戴复古的头巾,连鱼竿都那么精致,哪里是什么正经渔夫,分明是一个有财有闲的文人雅士,而且他是真的不怕冷。
其次是船篷上的渔蓑和斗笠。蓑笠是正经渔民遮风挡雨(雪)所用,在这里,它们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显眼的位置,如同为了摆拍所刻意比出的造型。
回想上一篇的《雪渔图》,看一眼下一篇里的《江雪诗意图》,或者看看同是东京国立博物馆所藏的明朝朱端的《寒江独钓图》吧,画里的渔人无不是在寒江之上瑟瑟发抖。
哪个是文人士大夫的借题发挥,哪个是真正的寒江独钓,再明显不过了。
《寒江独钓图》,〔明〕朱端,绢本设色,171.9×109.0cm,东京国立博物馆藏。(《画里浮生:中国画的隐秘记忆》插图)
卸下渔蓑和斗笠的举动,是一个不着痕迹的暗示
“寒江独钓”的画题出自唐代柳宗元那首著名的《江雪》,原本抒发的是诗人的孤独与超脱。很多人在形容传马远画的这幅《寒江独钓图》时也用到了孤独的字眼,然而这几乎都是从画名出发、先入为主的理解。
如果抛开所有预先的设定,仅从画面来看,其实只是一种沉浸状态。
广阔的留白是浩渺而平静的烟波,船身微向人一方倾斜,漾出数条淡淡的水纹。钓者倾身注视鱼线的动向,仿佛屏息凝神,完全投入在垂钓的乐趣里。
画家为画面注入了温度和安定,用来冲淡“独钓寒江雪”的孤独与寒冷。理解了这一点再回过头看,那件被闲置在船篷上的渔蓑和斗笠,就更显得寓意深刻。
纵使是“斜风细雨”,也还是要“青箬笠,绿蓑衣”。而在这幅画里,连穿蓑戴笠的必要都没有。这里的钓者再也不是末世中不得志的文人,也不是风雪里瑟瑟发抖的渔民。
卸下渔蓑和斗笠的举动,是一个不着痕迹的暗示——暗示着一个昌明的治世,生活在其中的人有着安定从容的精神世界。
这也是郑谷的雪诗在后世不被欣赏的原因。《泉州府志》中记载北宋书法家刘涛的遭遇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徽庙召入禁中,值大雪,令草书雪诗。涛书唐郑谷诗“乱飘僧舍茶烟湿”四句。上见其首书“乱”字,不怿,因问:“卿字孰师?”对曰:“臣无师。”不称旨而退。晚年困踬,读书灵泉院,自号灵泉山人。
——乾隆《泉州府志》卷五十四
难道真的是刘涛的“乱”字写得太丑,所以败了徽宗的兴致,甚至断送了自己的大好仕途吗?苏轼与刘涛交好,“尝跋其书,谓奇逸多才”(乾隆《泉州府志》卷五十四),所以这一猜想的可能性不大。真正的问题出在,在徽宗想象中的太平盛世里,怎么能下着郑谷那个末世里乱飘僧舍的大雪呢?
南宋皇帝历来对渔父生活有着谜之向往
画作上的钤印“辛未坤宁秘玩”告诉我们,它最早出自南宋皇城坤宁宫,是宁宗朝杨皇后的收藏。
其时马远尚未离世,加上他是最受宁宗和杨皇后喜爱的宫廷画师,又擅长在画中留白,很容易把这幅没有落款的画作归于他的名下。
既然是一件为皇家而作的作品,这就更加印证了前面讲到的画里的暗示。甚至不妨大胆猜测,画中文士模样的钓者,就像山径春行、月下赏梅、松下观瀑(《宫廷画师的宿命》)里一样,是宁宗本人。
南宋皇帝历来对渔父生活有着谜之向往:
谁云渔父是愚公,一叶为家万虑空。
轻破浪,细迎风。睡起蓬窗日正中。
——赵构《渔父词》
《蓬窗睡起图》,〔南宋〕佚名,绢本设色,24.8×52.3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画里浮生:中国画的隐秘记忆》插图)
这首词是高宗所作,字是孝宗所写,画的则是在柳岸蓬舟中一觉睡到正午、伸着懒腰打哈欠的渔父。
宁宗继承了祖辈们的这一传统,在马远为他所做的今日题为《宋帝命题册》中,就有这样一页改编自范成大《浯溪道中》诗意的画作:
拟把扁舟系绝壁,夹岸桃红柳烟碧。
看山看水到月明,卧听渔童吹短笛。
《宋帝命题册之听笛图》,〔南宋〕马远,绢本设色,28×27cm,私人藏。(《画里浮生:中国画的隐秘记忆》插图)
由此来看,《寒江独钓图》似乎是对这一传统的继承。
2012年,东京国立博物院对这幅古画进行了全面修复,发现绢本上下端存在严重的横向裂纹,这说明这幅今天我们看到的画作,其实是被截去头脚后的余下部分。而参考狩野元信(1476—1559)的摹本,这幅画应在传入日本后不久,就被裁成现在的样子。
日本人喜爱中国画,却不习惯展于几案的鉴赏方式。他们将带回的册页拼接,将长卷剪裁,装裱成挂轴悬于茶室的壁龛,可以一边饮茶,一边对画凝思。
这幅传为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就是被裁剪的一例,马远之子马麟的这幅《夕阳山水》则是从册页被拼接成挂轴的典范。
拼接后的《夕阳山水》。《夕阳山水》,〔南宋〕马麟,绢本设色,51.4×26.6cm,根津美术馆藏。(《画里浮生:中国画的隐秘记忆》插图)
被裁掉的部分长什么样呢?如果对应“寒江独钓”的主题,大概画的是寒鸦老树,千山暮雪。可谁又能保证不是《蓬窗睡起图》和《听笛图》里的柳岸和暖阳?
或许他身下的江水并不寒冷,边上也原本是风摇柳岸,春暖花开。
原文/金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