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经》多怪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古人对动物的分类原则与我们不同。
《山经》每记一山的动植物形态、用途,开头一句总是“有草焉……”“有木焉……”“有鸟焉……”“有兽焉……”“有鱼焉……”“有蛇焉……”,表明它将植物分为草和木两类,将动物分为鸟、兽、鱼、蛇几类。不过,我们不能把现代生物分类学的概念套在《山经》的鸟、兽、鱼、蛇的概念之上。古人对动物分类从直观出发,不仅依据其长相形态,还根据其生活环境,凡是天上飞的都称为鸟,凡是地上跑的都称为兽,凡是水中游的都称为鱼,凡是蜿蜒爬行的都称为蛇,即所谓飞者鸟、走者兽、游者鱼、爬者虫。
《圣经·创世记》开头一段讲述造物主创世,首先开天辟地,创造天空、大地和海洋,第五天着手创造各种生灵,造了各种飞鸟在天空,造了各种鱼类在水中,造了各种牲畜、昆虫、野兽在地上,第六天,造了人类,“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可见,古代希伯来人的动物分类与《山经》如出一辙,也是以飞、走、游、爬及其生活的空间为分类依据。如果我们不了解古人的这种分类法,把《山经》所说的兽、鸟、鱼、蛇等同于今天所谓的兽、鸟、鱼、蛇,就很容易误解《山经》的记述,把其记述的原本平凡之物当成不伦不类的怪物。
茈鱼。《谟区查抄本》(Boxer codex ),约1590。
比如说,鲎、章鱼、鱿鱼,由于都生活在水中,故《山经》均归之于鱼类。实际上,鲎属于节肢动物,并非鱼类,节肢动物有很多足并不稀奇,常见的鱼类却并不长足,但《山经》既称之为鱼,又说它有六足,按照现代动物分类去理解,就成了怪物。章鱼、鱿鱼都是头足纲的软体动物,也非鱼类,今天尽管习惯上仍称章鱼为“鱼”,但都知道章鱼不是一般的鱼类,软体动物的头、身、尾、足不像一般的鱼那样界限分明,加之它们往往有多条腕足,所以《山经》说茈鱼一首十身,儵鱼三尾六足四首,现代生物分类体系中哪有这样的鱼类?于是也就被当成了怪物。明清时期的《山海经》插图,就老老实实地将茈鱼画成十个身子共一头的鱼,将儵鱼画成长着四个脑袋、六只脚、三条尾巴的鱼。穿山甲更不是鱼类,但由于穿山甲跟鱼一样,浑身生鳞,故《山经》也归之于鱼类,世界上哪有其状如牛、住在山上、长着翅膀和羽毛的鱼?
茈鱼。
再举一例。众所周知,蛇没有脚和翅膀,但《山经》中蛇却既有脚又有翅膀。《西山经》的太华之山有一种名叫肥?的蛇,六足四翼,《中山经》的鲜山有鸣蛇,“状如蛇而四翼”,很容易被现代读者当成怪物。其实,只要了解古人将所有像蛇一样蜿蜒爬行的爬虫都称为蛇,就知道这些有四足和翅膀的“蛇”并非我们现在通常说的蛇,而是蜥蜴和飞蜥。飞蜥身体两侧生有飞膜,既能够像蛇和蜥蜴一样爬行,也能凭借飞膜滑翔。其实,《山经》称飞蜥为“肥?”,“肥?”即“逶迤”“委蛇”,本义都是形容蛇或蜥蜴蜿蜒爬行的样子。河流在大地上蜿蜒流淌,山脉在大地上绵延伸展,都有似于蛇蜿蜒而行的样子,故可以说“山脉逶迤”“大河逶迤”。古人用同一个形容词为蛇、蜥蜴、飞蜥命名,表明在古人的心目中,蛇、蜥蜴、飞蜥,都被归于同一类。
综上所述,可见《山经》之所以多怪物,与其说是由于古人胡思乱想、凭空捏造,还不如说由于作为读者的我们少见多怪,既缺乏像《山经》作者那般丰富的博物学知识,又不了解《山经》博物学的记述体例和分类体系,以至于将在古人眼里原本平淡无奇、司空见惯的动物全都看成了怪物。其实,《山经》里的那些怪鸟异兽,在今天的动物园、水族馆中大都还可以看到。这些原本平凡的生灵,之所以变成怪物,只是因为在我们和古人之间横亘着漫长的岁月,让我们已经无法理解古人原本朴素的博物学话语,无法再用像他们一样的眼光看待世间万物。山川依旧,山川中的草木鸟兽依旧,记录这些草木鸟兽的古书依旧,只是人类的精神世界已经数度沧桑,因此,在我们的眼里,《山经》这本书所呈现出来的已经是一个面目全非的世界。
归根到底,大自然不会制造怪物,古人也不会捏造怪物,是文化与传统的断裂造就了这些怪物。在漫长的文明史中,在不断堆积的简册书卷中,在茂密深邃的符号丛林中,这种传统的裂隙无处不在;这些无所不在、纵横交错的文化裂隙正是各种“文化误解”的滋生之地,也是形形色色“怪物”的隐身之处。怪物既不住在深山里,也不住在大海里,更不住在古人的幻想里,而是住在我们与古人之间久远的时光里。
本文选自《<山海经>的世界:妖怪、万物与星空》,较原文略有删节修改,标题为编者所加。文中所用插图均来自本书。
原文作者丨刘宗迪
摘编丨安也
编辑丨罗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