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徐霞客为什么要去旅行?
要知道虽然旅途困苦,国家飘摇,但徐霞客家中一直还算殷实。回家意味着上等物质生活和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他几番经历生死风险,为什么每次都没有留下,而是再次选择出发?
其中,当然有外部原因,那就是明末的旅游热。彼时的江南地区存在着一个不爱仕途爱旅行的“亚文化”知识份子群体。
稍微看一下历史,就能发现,直到明朝末年,对于普通人的生活而言,他们的准则是:如无必要,概不外出。
明代的《徽州府志》记载:
嘉隆之世,人有终其身未入城郭者。士补博士弟子员,非考试不见官长,稍与外事者,父兄羞之,乡党不齿焉。
你要是不是科举考试、因公外出,无故接触外部世界,连邻里相亲都会为你感到羞耻。
但随着商品经济的发达,民间交流的日渐频繁,加之南方,特别是江南地区的思想解放,到了晚明,短短几十年,就风气大变,人们转而开始嘲笑那些足不出户的人,认为他们不合时宜,是土老帽。
这种移风易俗反映在文人群体中,就是“知”和“行”的并举。
从前,对于在野、出世的知识分子,人们对他们的想象是“采菊东篱下”,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的“卧龙”风格。
是和徐霞客同时代的董其昌,正式提出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说法,第一次把行走和知识提到了对于读书人同样的高度。
王思任在《游唤·纪游引》中甚至按照旅游者身份、情趣和习惯等,将旅类型细分了23类:
官游不韵,士游不服,富游不都,穷游不泽,
老游不前,稚游不解, 哄游不思,孤游不语,
托游不荣,便游不敬,忙游不慊,套游不情,
挂游不乐,势游不甘,买游不远,赊游不偿,
燥游不别,趁游不我,帮游不目,苦游不继,
肤游不赏,限游不逍,浪游不律。
江阴徐霞客故居
更有徐霞客的“同行”、旅行家王士性,他将山水上升到“老师”的高度,并把旅游看做是获得知识奥秘的一种途径:
昔人一泉之旁,一山之阻,神林鬼塚,鱼龙所宫,无不托足焉,真吾师也。岂此于枕上乎何有?遇佳山川则游。
山泉神林,才是“真吾师”,在家枕着秋月春风的人,哪懂得这个道理?
这些思想都丰富了对旅行内容和意义的认识。也是徐霞客能数次远行的客观条件。是 它们加持着徐霞客,让他成为那个时代走出书斋、走向大地的先锋。
那内部条件呢?徐霞客心里的那个出发点又是什么?
享受天伦之乐不是他的追求,在混乱的超局中,大明官僚系统已经积重难返,他也无法改变什么。而 旅行是他唯一能够确证自己存在的方式。 在他的时代,他的处境下,旅行是唯一有力的实践。
一句“以性灵游,以躯命游”他真的是在用毕生的认真的态度在对待旅行这件事情。这份认真,最终没有辜负他。
可是,就像万事万物的衰落那样,在满洲的铁骑入关以后,后人再论徐霞客, 他以“性灵”“躯命”为依靠的壮游,在官方论定中,也只剩下了“刻意远游”这几个字。
时间还没过百年,后世已经不能理解徐霞客的所为。
康雍乾的知识分子,那些没有入仕的人,或是埋头训诂学的书本下皓首穷经,或是迷恋那些愈发精雕细琢的人造风物,沉浸在“东方巴洛克”的尺寸世界, 他们忘记了那一介布衣,万千山海,吾独往矣的气概。
或有二三隔空知己再次发现与编撰那本游记,但余下的也只是崇敬仰慕以及自所不能的感慨。
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寻一种意义,那就是旅行
等到晚清民国开眼看世界的时刻再次到来,人们才会再次想起徐霞客。同为旅行家周游欧美的梁启超就多次评价和推举《徐霞客游记》, 意在通过徐的毕生经历侧证,作为现代民族形态而新生的中华,也与西方诸国一样,并不缺乏探索与实践的精神。
更为人熟知的评价来自《中国科学史》的作者李约瑟,他评价徐霞客的游记“不像是17世纪的著作,更像是20世纪田野调查者的作品”。
庆幸的是, 我们今天已经并不再需要西方的学者、论断来认出徐霞客,他的他的一生也不用再作为民族为自身证明的牌面。
个人的生命并非时时刻刻都与国家的命运相关,当一个王朝灭亡的时候,徐霞客依然在坚持着他的旅程,在他的路线上行走,在做他认为值得的事情。 他和那些舍身护国的人、反抗压迫的起义者们一样,值得我们的尊敬。
重点不是每个人投入到国家兴亡的奋斗中,我们可能都只是在自己领域和生活中的无名之辈,也许这种无名要持续一生的时间,但这不妨碍我们去做自己的事情, 只有“在做”,才是我们得以确证自身存在的依据。
我们也许都成为不了第二个徐霞客,但是我们可以做自己的徐霞客。
除了借由了解他的生平获得当下生活的启示,徐霞客和他的游记应该再次被正确地放置在他同行的队伍中、在旅行写作的世界里,确定那个应当的位置。
我们已经太过熟练去使用“在路上”的概念,我们也深谙无数的公路故事,热爱“背包客”的名号和这个词语背后输入的所有想象,而我们所熟悉的,大部分也都还是西方的旅行写作。
而徐霞客和他的游记应该是我们有关旅行这个庞大记忆库、以及旅行文学养分来源中重新钩沉的那一块。 那是在洋气的“背包客”之外,“一介布衣”的缺失。
因为关于远方的梦想已经足够多,也因为66号公路和318国道上早已人潮汹涌,更因为每当清风拂过湖面的时候,我们不是和别人,而是和,他,此身所在的,是同一片大地。
那是我们生活的地方,那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不是吗?
参考资料:
《徐霞客游记》徐霞客
《徐霞客之时代》 竺可桢
《徐霞客传》钱谦益
《玉山丹池》(美) 何瞻 (James M. Hargett)
《大地之书》祝勇
《<徐霞客游记>的创作背景与精神内涵》刘心依
《<徐霞客游记>的文史价值与人文情怀》罗泳镱
《<徐霞客游记>的文学书写》赵伯陶
《从<游记>看徐霞客旅行途中的双面人生》魏建刚 陈世斌
《徐霞客旅游思想初探》郝毓业
《徐霞客与王士性》徐建春
《论明代徐霞客现象》夏咸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