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中大量证据显示,17世纪时已有很多来自欧洲的、以油画为原本的铜版画在中国社会上传播。江南的许多版画家积极吸收其中的视幻技法为资源,以新奇和异域情调为噱头做了大量尝试。尽管源自意大利的灭点透视更适宜创造视幻的效果,但在较为平面化、且以线条造型为主的东亚绘图中加入类似科学的洋味十足的空间语言,总在视觉上给人一种古怪突兀之感,高居翰称之为“令人不安的美感”【如图10】。因而东方的观画者更容易接受荷兰一派的穿透式构图。
图10 苏州版画 莲塘行乐图 木刻版画 两幅可合为单一构图 一幅74.6厘米×56.3厘米 另一幅73.6厘米×56厘米 日本広島海の見える杜美術館(Umi-Mori Art Museum, Hiroshima Japan)
究其原因,高居翰分析称,尽管穿透式构图在视觉冲击上稍逊色,但却更贴合中国受众的观画习惯。尤其在错综复杂的多人物空间场景中,这种笔法便于渗透隐晦的叙事情节,帮助画家呈现人物之间以及情感表达上的复杂关系。焦秉贞的弟子陈枚于1738年描绘的宫中仕女十二月事的《月曼清游》册就是荷兰穿透体系与中式直角退缩和平行线退缩法相得益彰的佳作【图11】。画中屋室内充斥着象征财富与风雅的饰物,仕女们正在观赏画卷与古玩,左图右下角的婢女还怀抱着另外几卷画作,旁边的香炉和衣笼既用于取暖,也可熏香衣被。内室、园外与主要人物所在空间均实现了断续中的相连,提升了整幅画的可读性。更为重要的是,穿透式的技法使用十分隐蔽,不会像灭点透视一般给观画者造成视觉上的压迫感。
图11陈枚两幅册页均出自《月曼清游》1738年十二开册页绢本设色37厘米×31.8厘米故宫博物院
在东西融合之下,这些清代画师得以为其作品增添新鲜生动的别样元素,进而实现新与旧、熟悉与保守、中式表达与西洋技法的贯通重组,这种撷取实际某种程度上为中国画的发展注入了一种新鲜血液,其中不着痕迹的融合、化用更是体现着世俗画师的巧思。然而,多位画师即便做出如此开拓性的贡献,也并未受到当时鉴赏家的重视,而被排挤至“主流”绘画之外。
仰望与遗忘:
被遮蔽的世俗画传统
在漫长的中国画史上,什么样的画作会被推崇并界定为“主流”?据高居翰在书中介绍,流传至今的多数画作实则都是饱读诗书的文化精英进行严格筛选后的结果。而在传统的接续过程中,中西皆同的是批评家和收藏家往往更看重名家真迹,其中的个人创造与个性表达充当着提升画作收藏价值的区别性符号。
值得一提的是,高居翰在书中对明代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严嵩的家藏名录进行分析,这份名录中记有严氏尽数贵重家当,绘画作为其受贿贪污的实证亦收录其中。数百幅画作赫然在列,以祝寿画为大宗,且不乏钟馗捉鬼一类的吉祥画、无名氏的美人图等各类实用画。除这份长名单外,还有一份短名单存世,后者收录的则大多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画作。值得一提的是,这份短名单的编者是文嘉。时人未必听说过文嘉是谁,却大多听过其父亲的大名——与唐寅等并称为“吴中四才子”的文徵明。自小受父亲熏陶,成年后的文嘉也是一位知名画家和鉴赏家,而这份筛选结果也许未必得到了严嵩本人的认可,但却体现着以文嘉为代表的文人鉴赏家们对何为值得骄傲的藏品的界定标准。
从涉及严嵩家藏物品的两份名录对比中,不难看出以文嘉为代表的士人群体实际上操控着画作传承流布的全过程,决定着哪些画作值得收藏,而哪些可以被忽略甚至淘汰。其实除画作外,连同画家本人的群体划分也受到当时主流话语的影响。
高居翰提到,晚期绘画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董其昌曾开创南北宗画论,此处的南北之分并非与地理概念对应,而是原自佛教禅宗的两个谱系。其中南宗来自禅宗的“顿悟”派,偏重“直觉式的理解”,文人画家多归入此类;北宗来自禅宗的“渐修”派,以“下苦功夫”著称,主要指职业画家和画院画家。且不论其他,单从修辞来看,南宗已然手握先天优势,如果能自由选择,谁人不想被冠以“天赋过人”之名?
更何况,南宗一派还积聚了画作之外的社会资源。他们往往或是生于富庶之家,或是通过科举入朝为官,是朝堂实权的真实持有者;再加上擅于著书立说又能够借古言今,解读画作之外的深意,因而实际上决定着哪些画作值得珍藏。相较之下,职业画师即便工于技艺,体察幽微亦能传神刻画,却常常受雇于人,甚至有时还被借调为“画脸匠”——替他人画作中的人物形象补上面部。诚如高居翰所言,尽管理论上,北宗画师也未见得没有能力画出南宗式的作品,但问题是可能根本无人请他们画这类作品。职业身份意味着经济压力,而市场利益最大化敦促着参与其中的个体找准“定位”,“画家理论上可以按自我的意愿作画,现实中却受制于求画者的预期”。
图12李日华溪山入梦图1625年手卷第1—2部分纸本水墨23.4厘米×253.3厘米上海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