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3年秋,中世纪规模最大的水战在鄱阳湖面展开。
其时,刚解除洪都之围的朱元璋,趁陈友谅进攻洪都受挫之际,分兵据守鄱阳湖口,断其后路,自立为汉帝的陈友谅亲率水师东出迎战。此役,双方都使用了大量火器。甚至有学者认为它是中国乃至世界最早的炮舰对攻。
火器乃冷兵器时代克敌制胜的法宝之一,中国古代火器史上,又以明代的火器最为著名。拥有专业的火器部队是明军显著的特色之一,亦是中国古代军事史上的一大创举。那么,在明朝建立前,这场决定鹿死谁手的鄱阳湖之战,“火”与“炮”又发挥了哪些至关重要的作用呢?
今辽宁兴城古城南门楼上的红夷大炮模型。天启六年(1626)宁远一战中,袁崇焕布置在这座城楼的11门红夷大炮成为其攻击后金军的“秘密武器”。努尔哈赤不了解这种新式武器,命部队蜂拥而前,遭到火炮重创,城外后金军队尸积如山
燃烧鄱阳湖的“碗口铳”
鄱阳湖之战有很多一手资料流传下来。曾追随朱元璋南下婺州(今浙江省金华市)的刘辰,在《国初事迹》一书中写道,是年七月,“陈友谅亲率大船进鄱阳湖来侵,徐达弃围援之。上(朱元璋)亲领舟师往征,衣甲、铠仗、旗帜、火炮、火铳、火箭、火蒺藜、大小火枪、大小将军筒、大小铁炮、神机箭及以芦席作圈,围五尺,长七尺,糊以纸布,丝麻缠之,内贮火药捻子及诸火器”,可见朱元璋军中火器之多。但对手陈友谅的装备同样不逊色,并且拥有比朱元璋更为强大的舰船部队。
八月,大战爆发。朱元璋的战船为“白船”,陈友谅军为“红船”。白船体积较小,而陈友谅的红船,据《明史》载“楼橹高十余丈,绵亘数十里,旌旗戈盾,望之如山”,堪称巨舰,做工也更结实,但却有个阿喀琉斯之踵——船体巨大,不便转动。朱元璋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遂命自己的战船载着弓箭手“往来湖中仰而射红船”“一日攻数次,白船轮次而战,红船疲倦”。劣势变成优势,一番车轮战,便将对手巨舰的精力消耗大半。接下来,就该火器上场了。船上将士“比至红船三百步间,箭铳、将军筒、标叉俱发如雨”,密集的打击,使得“红船将士无所躲避,仅以板牌遮身,或伏匿,或趋走,无出视者”。
朱元璋凭借火器一路乘风破浪,势如破竹,而陈友谅的战舰亦调动火炮进行反击。鄱阳湖面浓烟滚滚,战况极其惨烈。尽管朱元璋每艘战船都装备了大量精良的碗口铳,但面对对手绵延数十里“望之如山”、气势夺人的巨舰联结布阵,依然难以取胜。关键时刻,救了朱元璋一命的仍是一个“火”字。
他采纳部将郭兴的建议,挑选勇士驾驶7艘火药柴薪渔船,迫近敌舰,顺风放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一时烈焰飞腾,湖水尽赤,陈友谅军数百艘巨舰转瞬间便被大火吞噬。这一幕与小说《三国演义》中的赤壁之战极为相似,可惜汉军却没有“华容道”可走:被烧死淹死者不计其数。混战中,一根飞箭射穿了大汉皇帝的头颅,陈友谅殒命疆场,盛极一时的大汉政权也在不久后灰飞烟灭。
此役之捷,朱元璋战船上配备的一种叫“碗口铳”的火器,发挥了极大的功效,尽管当时还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枪炮之别,但显然,在战船上装备碗口铳的配置,已颇有些后世炮舰的雏形。学者王兆春的《中国火器史》一书甚至提出一种说法,认为鄱阳湖之战中的碗口铳战船为“世界上最早的炮舰”“朱元璋也因此而成为世界海(水)军史上,创造火器与冷兵器并用的水战战术的统帅”。
洪武五年(1372)制大碗口铳,现藏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在元末明初的群雄战争中,大碗口铳已被用于水上作战,尤其在鄱阳湖之役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当然这个观点是有争议的,最关键的一点在于,炮舰最主要的装备是火炮,而朱元璋战船所用的这种碗口铳,是否能归为火炮之列?这个问题恐怕也难以定论,毕竟在当时,枪与炮没有明显的界线划分,火器无论口径大小,皆以“火铳”称之。
火铳,是一种射击型管状火器,有时又称“火筒”。据史料记载,燃烧、爆炸性的简单火器,大约在唐代后期,已运用于军事作战。自南宋中期至元代,火器多次被投入战争,形似小型火炮的火铳也应运而生。目前为止,中国乃至全世界公认的最早有明确纪年的铜火铳,出土于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元上都遗址,诞生时间是元大德二年(1298)。
朱元璋部队在鄱阳湖水战中使用的所谓碗口铳,顾名思义,是炮口似碗口的一类火铳。它身管短、射速慢、射程近,由于没有瞄准具,命中率无法与后来出现的火器相比。但在元末明初,碗口铳却是水军克敌制胜的利器。陈友谅死后,朱元璋以迅雷之势荡平群雄,最终于1368年称帝,建元洪武,缔造了大明王朝。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就珍藏着一件铸造于洪武五年(1372)的铜制大碗口铳,口径110毫米,全长36.5厘米,重15.75千克。由铳上铭文“水军左卫,进字四十二号”可知,此物曾被用于水上作战。按明代官修法典《明会典》给出的数据,弘治(1488—1505)以前,明政府军器局每三年要生产这种大碗口铳3000门。
火器成为明军标配
明帝国建立后,朱元璋对火器始终保持重视。洪武十三年(1380),朱元璋设立了专门生产冷热兵器的机构军器局。同年,朝廷对军队装备问题有了新的规定,《明太祖实录》记载:“凡军一百户,铳十、刀牌二十、弓箭三十、枪四十。”由上可知,卫所兵每十人必一人持铳,意味着从建国之始,明军就保持着一定比例的火铳兵。虽然当时士兵配备的武器仍以冷兵器为主,但火铳已经结束了在军队中零散使用、临时装备的阶段,正式成为明朝军队的制式化标配。这是明代火器史上第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举措。
景泰元年(1450)制铜火铳,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在北京保卫战中,击败也先蒙古骑兵的,基本都是这种早期火铳
朱元璋为何如此重视火器,这当然得追溯到元末群雄战争得到的经验,前文所言的鄱阳湖之战是一个水战案例,在陆上城市攻防战中,朱元璋与张士诚之间也有一场火器大战。
至正十九年(1359),朱元璋的部将胡大海率部进攻属于张士诚势力的绍兴城。二月八日,来势汹汹的胡大海兵临绍兴城下,守将吕珍见胡部尚未稳住阵脚,立即命守城将士以火铳、火炮攻击其前锋部队。胡大海部顶着炮火攻城,士卒死伤无数,双方厮杀异常惨烈。战至三月二十日,守军一支部队自城中出击,胡部正欲迎战,忽然遭到对方火铳射击,竟致阵脚大乱,无法抵抗,只能悻悻而退。其后,胡大海部的士兵多次进攻都被守军用火铳打退,尤其以春波桥一带战斗最为惨烈,据载,攻入此地的胡部士兵竟被守军全歼。
惨痛的教训终于使胡大海意识到火器的重要。在五月十四日发动总攻时,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命士兵以抛石机与常用箭打头阵,继而集中火铳、火箭、石炮、铁弹丸等火器,向城内密集发射。守军在胡部的狂轰滥炸下伤亡惨重,胡大海趁对方阵脚大乱,率部发动猛攻,一举攻占了绍兴城。从此之后,集中优势火器击敌,成为朱元璋的常用战术。几场鏖战,朱元璋皆依靠火铳、火炮拿下胜局,待功成名就,自然要继续发扬这一优良传统。
可以说,自打下江山的那天起,朱元璋就已将火器制造提上日程。在他的强势推行下,上至工部、内府,下至地方各布政司及各地驻军,都下辖有兵器制造单位,工匠服役及生活条例政策被着意改善,以吸引专业人才。而众多冷、热兵器尤以火铳最为优先。为保证火铳所需的发射火药,朝廷下设有内官监和兵仗局管控的火药制造局,同时地方上还开设有火药作坊。火器上通常镌刻有武器名称、编号、铸造时间及机构、具体监造者及制作者姓名等信息,一旦这些武器将来出了问题,就可根据铭文对相关人员进行追责。反之,如果它们在战斗中发挥出重要效力,也会对制造者论功行赏。根据已出土洪武火铳上的铭文来看,有7支都由“宝源局”制造,宝源局原本以铸钱为生,也都成了朝廷的造铳单位,更遑论各地不计其数的大小作坊。
朱元璋驾崩后,燕王朱棣成功上位,并将帝国首都迁至北京。他在洪武时期建立的卫所旗军编制的基础上,对军队进行整改,其中最具突破性的一项举措,便是创建不同于卫所编制的“三大营”,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这里的“三大营”是指京师京营,即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直接归朝廷指挥。《明史》载:“居常,五军肄营阵,三千肄巡哨,神机肄火器。”可知五军营与三千营以冷兵器为主,唯神机营专习火器。神机营的创立,标志着古代中国诞生了第一支独立成建制的火器部队。
弘治十八年(1505)制碗口铳,现藏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碗口铳是一种小型火炮,没有瞄准具,身管短,射速慢,射程近。由于没有瞄准具,命中率较低
火器之所以能在明朝发展迅猛,还有个客观原因——缺马。明军与北元蒙古骑兵交锋,难免会出现步兵对抗骑兵的窘境。这种战法风险巨大,极易被冲散阵型而崩溃,而当时能弥补这一致命缺陷的唯有火器。
严格来说,明初的这些火铳类似于火门枪,发射时一般需要两个人,不仅操作麻烦,发射效率低,而且命中率也低。明初火铳的最大缺陷在于“发莫能继”——发出一弹后,短时间内无法再次发射,无论从操作原理还是实战威力,都很难与后来的火炮相提并论。不过对于只会使用冷兵器的北方游牧民族而言,这种早期简单的管状火器已堪称大杀器。土木堡之变后爆发的北京保卫战中,神机营曾一度力挫也先的蒙古骑兵,令明王朝转危为安。在15世纪中叶的中国,也正是这些被称为“铳”,在后世看来粗糙又笨拙的传统火器,曾是力挽狂澜、拯救帝国危机的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