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求：如何建设金融强国

吴晓求  中国人民大学国家金融研究院院长、国家一级教授

金融强国是非常重要的话题，未来中国金融改革、开放和发展都要朝着金融强国的目标前行，它是指引中国金融未来发展的总目标、总方向。

金融强国目标是去年10月份中央金融工作会议首次提出的，2024年习近平总书记在省部级主要领导干部推动金融高质量发展专题研讨班上，专门就金融强国的内涵、重要性、组成元素、实现路径及与现代化建设的关系等都做了重要论述。

金融强国，对我们国家来说，是一个艰难而伟大的目标，实现起来可能比人们想象的要难得多。金融强国目标的实现对中国现代化国家目标的实现有极其重要的推动作用。

建设金融强国，可能比建设经济强国、贸易强国、军事强国等要难得多，因为金融强国的实现除了要有强大的实体经济的支撑，巨大的科技创新能力，还必须要有完善的法治，要有强大的国家软实力的支撑。世界上有36个发达国家；军事强国也有10个左右，贸易强国也不少，在发达国家中对外依存度很高的国家都可以称之为贸易强国。但是在其中，金融强国少之又少，非常稀缺。一般认为，英国是过去的金融强国，美国是今天的金融强国。可见金融强国是稀缺的。

金融强国有两个最重要的指标：一是本币的自由化、国际化。本币要在国际上有巨大影响力，这是金融强国的一个重要象征。从过去的英镑到今天的美元，它们在全球都有巨大影响力。欧元不是独立国家发行的货币，欧元在今天也有很大影响力。除此以外可能就是日元，日元是一种国际性货币，也有一定的影响力，但没有金融强国所需要的那么巨大的影响力；二是金融市场主要是资本市场是高度开放的。资本市场高度开放的结果将可能形成国际金融中心，也就是说全球资本会越来越多地到这个市场来投资，以至于外国投资者或者境外投资者在资本市场的比重不断提高。外国投资者或境外投资者占比超过一定比例，规模达到一定数量后，实际上，这个市场就成为国际金融中心了。虽然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可以有所差异，比如可以是货币交易和定价中心，也可以是某种货币计价的资产交易中心，这种交易中心可能就是全球财富管理中心。也就是说货币和市场是金融强国两个最重要的标志。

所以，从这两个指标来看，除了英国和美国，其他国家现在很难说是金融强国。也有人说，美国不是金融强国而是金融霸权。中国要建设的金融强国当然不是谋求金融霸权，它谋求的是为中国现代化建设提供源源不断的动能，为中国乃至全球投资者提供新的金融福利，能有效地改善全球金融体系和金融结构。

我认为，如果我们遵循金融强国形成和发展的一般规律，坚定不移地走改革开放之路，坚定不移地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道路，走法制化的道路，把完善的法制放在头等重要的位置，金融强国的目标是可能实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有可能成为第三个金融强国。也有人质疑我这个观点，说我过于乐观。实际上，只要我们坚定不移地走市场经济之路，坚定不移地走改革开放之路，把完善的法治放在特别重要的位置。注重科技创新和契约精神的培育，是完全有可能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说金融强国是个艰难而伟大的目标的原因。

人民币的自由化、国际化很重要。如果人民币能成为全球机构投资者包括各国央行、政府最重要的财富储备工具。同时，在全球贸易定价市场和全球贸易结算市场占据较大的比例，那就离金融强国的目标真的不远了。

资本市场境外投资者的占比也很重要，今天中国市场境外投资者占比只有4.5%，如果未来哪一天能达到20%，那就了不得了，金融强国的目标也就快实现了。这也就是说，在完善法制的基础上，推动人民币的自由化和国际化，在发展资本市场的过程中，推进中国资本市场的国际化，以至于成为国际金融中心，这是实现金融强国的两大支柱或两个显著标志。这两大支柱的形成，对我们来说，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可能比当年加入WTO的复杂程度要复杂得多。2002年12月加入WTO，意味着中国社会全面融入国际经济体系，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伟大的事件，实体经济全面融入国际经济体系，从而才有了今天这样辉煌的成果。人民币国际化，金融市场国际化比加入WTO复杂得多。所以，金融的开放和国际化步伐相对缓慢，是因为非常复杂，稍不留意就会引发巨大动荡，金融风险远比加入WTO后某个传统产业兴衰复杂得多，但同时，我们又必须坚定不移地推动开放。

所以，要把实现金融强国目标的困难想透，把前面的路径想清楚。从今天到未来的金融强国目标，这中间是要翻山越岭的，有湍急的河流，还有爬雪山、过草地，还有一道又一道的崇山峻岭，我们怎么去跨越？前面的路绝对不是坦途。金融强国的实现，将极大地推动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刚才我提到，金融强国有两大支柱，即货币的自由化、国际化，以及金融市场（资本市场）的开放，乃至于形成国际金融中心。同时，它要求国家要有很强的软实力。软实力来自完善的法制；有了完善的法制，社会才会有高度的契约精神。金融市场的运行是靠契约来维系的，契约精神是建立在法治基础上的。同时，金融强国还要有很高的透明度，透明度、契约精神和法治是现代社会的基石。所以，金融强国的建设，能够极大地推进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而中国社会的现代化是中国成为现代化国家的重要基础。我们实现现代化不仅仅是人均GDP超过1.28或1.38万美元，超过这个标准，还只是高收入国家，还并不是发达国家。因为发达国家还有一系列严格的社会指标。所以，金融强国目标的实现，将从法治、契约精神和透明度三个维度去推动中国式现代化。

学者们很重要的任务，就是思考从今天到未来目标实现的路径。中央提出了金融强国的目标，我们一定要深刻理解这个目标的内涵，而不是简单地认为，有多少家金融机构，资产规模有多大，就是金融强国。金融强国必须建立在市场化、法治化和国际化的基础上，这就要求我们不断改革。

第一，金融强国一定要走市场化之路。市场化才能让我们的金融高质量地服务于实体经济。实体经济需求非常多样，无论是来自居民部门的需求，还是来自投资者、企业家们的需求，他们的金融需求日渐多样，这种多样化的金融需求必须通过金融创新才得以满足，而金融创新的平台是市场化机制。所以，金融的市场化改革是提高金融高质量服务实体经济最重要的机制。千万不要误以为，把它归类归类，集中管起来就能高质量服务于实体经济，一定是基于市场化的金融创新，因为只有市场化的金融创新才可以满足多样化的金融需求。

第二，要走法治化之路。法治化最重要的是解决信心和预期问题。金融一旦没有信心，没有预期就会混乱。一个没有法治传统，没有深厚法治理念的国家希望能有很好的契约精神是不现实的。社会契约精神是来源于深厚的法治理念和悠久的法治传统，是法治精神的社会延伸。金融如果缺乏契约精神，一切无从谈起，就会混乱不堪。所以，契约依赖于法治，依赖于透明度。金融强国是别人说你强，不是自己说自己强。别人如果说你强，他就会将资本投到你这个国家。投资首先考虑的是安全问题，如果缺乏安全感，强的基础都不存在。所以，安全、信心、预期很重要。

第三，走国际化之路。国际化就是强调开放，封闭成不了金融强国。我们不要害怕开放，当年我们的经济那么落后都全面开放了，加入WTO了，实体经济全面融入国际经济体系。结果是，中国经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开放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开放给中国经济巨大的增长空间，开放让我们学到了先进的理念，开放让我们知道竞争优势与不足，关起门来什么都不知道，金融尤其这样。人民币肯定要经过国际市场的大风大浪，不经过大风大浪怎么可能成为有影响力的国际货币。所以，金融强国目标实际对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要以为货币只是经济增长的短期工具，在货币政策方面，我们要有扩张与收缩的机制，要有完善的法制，要有强大的经济基础，要有很强的科技创新能力，这些都是一个国家综合信用的体现，人民币国际化再现的就是这种信用能力。我们必须管理好人民币长期信用，让其保持国际社会可信任的基础很重要。

国际化是实现中国金融强国的重要路径，今天，中国资本市场中外国（境外）投资者占比只有4.5%，还非常低，如果未来这一占比能达到20%左右，金融强国的国际化也就基本实现了。金融强国的载体是资本市场。现在这个载体问题太多，必须经过艰难的改革。资本市场制度转型期是比较敏感的，现在甚至有点迷茫，我们必须闯过去。过去的资本市场理念不正确，导致制度、规则、政策、工具等都是有问题的。现在中国资本市场正在按照金融强国的要求进行艰难的制度变革，时间不会在一两个月内结束，需要很长时间。

总体而言，我认为，我们必须对金融强国有深刻的理解。它不可能一蹴而就，是极其艰难的过程。这个艰难的过程也是中国现代化实现的过程，是中国社会法治不断完善的过程，因而是一个伟大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