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工之首
“五寸之矩,画天下之方也。”《荀子·不苟》
旧时手工艺行当里,将木匠尊为百工之首。不仅在于木工乃是传统技艺历史发展的源头,又是其它技术的基础。而对于一个好木匠的要求不可谓不是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历史沿革、文化符号,各种掌故制式、机巧关隘、审美角度莫不得谙熟于心,方能成就一件好作品,真正是各种技艺的集大成者。因此,自古而言上至鲁班、蒯祥,近到苏工、老鲁班馆、掌墨师,乃至面前的王继众、王岳父子,无不是有着一身傲骨加身的。
说是傲,却断然不是傲气的傲,是凭借着几十年上百年、三代人的经验传承、自己打磨了一生的技艺,由内而发的一身匠心硬骨。见到“中华木作大师”、明清硬木家具传统修复技法代表性人物王继众,是在其自个家里,老爷子时年已65岁,倒却不见长年从事高强度体力工作的疲态,身板挺直、神情硬朗。长年从事木工之人,一般老来腰腿都不太好,王老爷子早年确也腰部受过伤,休息歇养了好几年,然一身手艺放不下,从“龙顺成”办了病退后,在家里也惦记着又拾掇了起来,说起自己操持了一生的技艺更是侃侃而谈,犹如回望了整个江湖一般。
旧时的木匠出师将就一套完整的培训体系,所谓“1年磨台面、2年基本功、3年做活儿。”王继众虽算是老派木匠,倒也没此般学徒。在兵团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大量的木材和一个人称“李大锛子”的老木匠带着,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知青在师傅的带领下干的热火朝天,后来他看到王继众干得不错,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灵气,从那时起他就预言:“王继众将来是一个好木工”。李大锛子给王继众吃了不少小灶,但真想做点啥还得靠自己琢磨。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这句话在王继众的木工生涯里得到了充分的实践。木工生涯的头几年,王继众见到一个师哥做了一个行李箱,看过之后他就照猫画虎也做了一个同样的,工虽然是糙了点的,但毕竟有模有样。说到此,王老爷子如今暗笑:“我会做,是因为我见过。”是的,大北京去的人,毕竟是眼界阔绰些,什么行李箱、衣拢帐被的家什,他是见过的、凭自个琢磨就能做出个样儿。因而,陆陆续续的当地村民们的婚丧嫁娶、小地方去的知青们要返城,都愿意找王继众做个箱柜、打个家具。就这样慢慢的,活儿也就练出来了。王继众上山下乡待了十年、干了十年的木工,虽然都是大木工的活儿,但也由此打下了过硬的基本功。
1979年知青返乡,王继众回到了北京。那时面临着知青们安排工作的问题,在计划经济时代,木工是个好工作,正好北京硬木家具厂百年老字号“龙顺成”招工,王继众也就顺理成章的去了。说来也巧、“龙顺成”这批招进来的木工,十个里有七八个都是东北这波知青回来的;然而、后面能够持续坚持干下来此行的,却是所剩无几。王继众正是那寥寥中的一员,进入“龙顺成”后、他投于王庚祥先生门下,转而专攻精细木工活儿,正式开启了他传统古典家具修复工作的生涯。话说其甫进厂刚开始学,靠的也是多看、再又自己琢磨。“刚进场一月,师傅就交给一堆七零八碎(木块),我这个琢磨啊、怎么也看不出它能是个啥。问师傅、也不说。我就自己试着拆拆装装、拼拼接接呗。嘿,着实又弄了一个半月,修完了出来一看、那个漂亮!是个异形的小花几…”说到这里,王老爷子笑得那叫一欢实。正是如此,这是一项富于美感的工作。
王继众能够坚持干下来这份技艺的源动力也是来自于此,“你知道吗,修复、能给予人成就感。”然而在面对生活时,很多人并不因此而进行选择。归根结底也是因为此门行当实在是难!古典硬木家具传统修复,要求非常完备的精细木工的技艺,而大多数人连粗工的基本活都没怎么干过,是真的没法在此行混得下去的。加之随着时代的发展,机械化作业普及、生活方式、器物的改变,木工、乃至之木器修复真正就成为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说起来,当年王庚祥老先生门下的这一拨徒弟共计七八个,最后硕果仅存的也就是王继众这一脉了。其它师兄弟们或中途就换岗去其它职位了,甚至好些干不了一年半载也就离厂改行了。
其实咱们平民百姓的命运选择往往很随机,指不定哪一处就推动着生活的转向。就像王继众1969年时逢知青上山下乡,被分配到十万八千里外的东北黑龙江北兴农场32团,如果说这是“时”;那么当王继众看着那满山满谷的大树、原木就心生喜悦,下意识就选择了当木工时,那就是“运”了。王继众遇到了他的第一个师傅、李大锛子,投于王庚祥门下;王岳身为王继众之子、承接手艺,都是“命”也。
技艺传承至王岳这一辈时,已然更为艰难了。生长在木匠家庭里,王岳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木器物件和修复手艺,“倒是小时却也没有特别的感受,总归就觉得是平日里生活常见的物事,没觉得有多稀罕、也不见得特别爱好。”时至2001年,王继众腰伤刚将养好些了,就琢磨着把手艺重新捡起,于是就在原潘家园南边的华声天桥市场开个店,主营做木器修复。其时也正好恰逢王岳高中毕业,面临着今后就业方向、挑专业的选折,惶惶然的才将意识到打小常见的木器修复活计、恐也是自个的天命,习惯生成喜欢、便是自然,便开始了跟随父亲系统的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