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师父刘秀荣老先生离世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准备一场庆典演出,剧场里到处都是欢乐的气氛,显得那个消息那么的不切实际。这种不真实感甚至一直持续到我面对师父遗像的那一刻,看着照片里她一如既往典雅端庄的样子、看着家里一尘不染明亮整洁的布置,与她在世时并没有任何区别。仿佛她只是正在房间里小憩,一会儿便会脚步轻盈的走出来,笑意盈盈的看着聚在这屋子里的她心爱的徒儿们。
翻开师父给我发的每一条消息,是艺术上的指导、是生活上的叮咛、甚至是诚挚的感谢,下意识的按住语音键想回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泣不成声。明明不久前还和师父一起参加电视台的节目录制,明明师父为我指导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也许想要接受一个人已经离开这件事,是永远也不可能习惯的。
据说,师徒相遇需要累世的缘份。在中国传统的观念中,师徒关系虽然不在五伦之内,但确是无限接近于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我自1994年开始向恩师问艺至今已有二十七载,可以说几乎我整个成长之路都有着师父无私的关爱。甚至直到近几年我拍摄京剧像音像工程项目时,也依旧非常幸运的可以有师父在一旁指导。去年疫情刚刚缓和,师父就以八十多岁的高龄亲自来天津为我录制京剧《王宝钏》指导。从录音到录像,她不仅在表演上帮我把控节奏,甚至连化妆、服装、道具、音乐等等各个方面都为我全方位把关。同事们都笑说他们平时独当一面的王团长,在刘老师面前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乖乖听话的小孩子。因为有了可以依靠的大人,才可以做永远的孩子。在步入中年之后依旧可以有让自己依靠的对象,我是非常幸运以及幸福的。尽管是已经在舞台上实践多年的戏,依旧需要有师父这样客观的角度来帮我调整演出节奏,重新的“回炉”打磨,才会让我的艺术水平不断进步。不脱离观众才能创作出观众喜欢的表演,这是师父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对我们一贯的教诲。
虽然师父很早就离开了舞台,但她的艺术追求从来没有脱离过舞台。在保留京剧本真的情况下让艺术展现新的时代特色,一直都是师父对待京剧艺术的把控和态度。艺术的发展虽然没有终点,但艺术家的精力却总是有限的。记得有一次我接师父去剧院排戏,因为车门有点高,我便伸手抱了她帮她上车,没想到这一抱竟然把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师父瘦弱的让我仿佛都能摸清她的骨头,也让我意识到,这个让我撒娇为我遮风挡雨的大人,也早已经年过耄耋。而也正是这位本该颐养天年的老人,却在为我指导拍摄《白蛇传》时,熬到凌晨一点多,甚至在我为了让她回酒店休息心疼的哭出来的时候,也只是笑着安慰我不要掉眼泪,不要把妆哭花了。也正是师父的这份认真的态度和坚持,让在场的每一位工作人员都大为震撼和感动,大家一鼓作气最终让这出像音像剧目以最完美的结果呈现。
师父曾经说过,京剧艺术是一个贯穿她一生的梦。从二十多年我第一次向师父问艺开始就明白,师父对艺术的坚持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我和师父学习的第一出戏就是《断桥》,那时我还是一名戏校没有毕业的学生,可尽管面对在艺术上还非常肤浅、稚嫩的我,师父也丝毫不嫌麻烦,逐字逐句的教唱,一遍又一遍的耐心教导。甚至在手伤未愈的情况下,还为一个动作亲自示范数次。我永远也忘不了在乍暖还寒的三月,师父在小区的院子里为我示范断桥的身影。甚至有时候学着学着我就看呆了,而师父也进入了忘我的表演。那时的我才真切的体会到,艺术是一种内心情感的碰撞,正是师父这种可以触动心灵表演,才让我对表演有了全新的感触,对这出戏也学习的更加深刻。
师父本身的艺术人生在我眼里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她在舞台上演出的成就,这部分的成就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另一部分就是她在晚年时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艺术传承上。我总结师父教戏,是既爱教又会教。她总是对我们说,正是因为她有幸遇到很多对她寄予厚望倾囊相授的老师,才造就了她在京剧舞台上的艺术成就,所以她觉得有义务也有责任将前辈们的艺术传承下去,这是对京剧艺术传承的责任感、使命感,也是对传授给她艺术的前辈们的一份孝心。
师父对生活的态度,亦如她对待京剧艺术的态度,认真严谨且真挚热烈。小的时候我们人人都羡慕师父和师爹张春孝老师深厚的感情。看到他们两个相敬如宾恩爱有加的样子,也让我们对未来的理想生活有了一个标准。而在与师父师爹的相处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不仅仅是两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默契,更是两个人在艺术追求上的契合。是这样永远相互扶持、彼此激励、不停探索的精神,才造就了她们彼此卓越的艺术成就;也正是两个人这种心灵上的默契,才赋予了白蛇和许仙非凡的灵魂,打造了如此经典的一出白蛇佳话。
日前电视台联系我说想做一期纪念我师父的电视节目,让我整理一些相关资料提供给他们。看到五月份跟师父在中央电视台录制的那期《角儿来了.大师课》特别节目的相关视频,又忍不住难过起来。那是一期以《白蛇传》这出戏为主题的节目,到现在节目都还没有播出,可师父却已经永远的离开我们了。
我和师父的缘分是始于一折《断桥》,到最后一次见面也依旧是与白蛇相关。我突然觉得,可能师父她就真的是峨嵋山上的仙,最后也不过是找她的许仙去了。
只不过,师父虽然走了,她留下来的艺术却可以永远的在舞台上绽放,就也不枉师父她下峨嵋走这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