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家苏沧桑小的时候,几位“做戏人”曾借住在她的家里。当时她想“自己能跟着戏班走吗”?只是苏沧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们。
数年过去,她在遭遇了生活中一场“飞来横祸”之后,沉睡在心中很久的梦醒来了。苏沧桑决定在名为“吉祥”的临海越剧团体验生活。扮上行头后,她在舞台上唱起《惜别离》,圆了自己三十年来的戏曲梦。
本文节选自苏沧桑散文集《纸上》第三章,原名《跟着戏班去流浪》。
路遇
父亲走在前面,领我穿过暮色四合的山后浦村,穿过村口的五六座老坟,走上通往关帝庙的山坡前,芒种后的第一场黄梅雨轻声下了起来,零星几点,像冬夜的星。
我们站在山坡下,犹豫了大约五秒钟。
父亲说,听踏三轮车的人说,不是玉环的戏班,还去吗?
我说,下雨了。
父亲说,来都来了,要不去看看?
我说,来都来了,去看看吧。
父亲知道女儿的心意。两个月前,我遭遇飞来横祸,头破血流,紧接着因闻所未闻的十二指肠憩室炎住院,五天五夜水米未进,虽侥幸未动刀,却也折腾得死去活来。身体虚弱的人,想法便少了,原本在意的一些事一些人便淡了,沉睡在心里很久的梦,便醒了,溢出来了,“跟着戏班去流浪”,就是其中一个。
父亲和我,一前一后走上山坡时,潘香和双菲正坐在庙门口一条长凳上闲聊。她们都化着戏妆,很白的脸,很红的唇,黑白分明的浓眉大眼。她们穿着白色小衣(穿在戏袍里面贴身的斜襟布衫)、宽大的红色灯笼裤,像两朵大丽花开在暮色里,鲜亮异常。她们的身后,是关帝庙的两层偏房,灰墙黑檐,门前一条绳子上晾着红红绿绿的衣服,有戏服,有花裙,有内衣丝袜,也有男人的衣裤。
我微笑着走上去,心里有点忐忑。
她们停止了闲聊,看着我们走上山坡,潘香先笑了,双菲也笑了。
戴眼镜、长头发、五十岁左右的潘香说,条来嬉啊(来玩啊)?
她一开口,脸上风生水起,嘴角向上弯起,眼角的鱼尾纹也向上弯起,眼神在厚厚的镜片后散发着溪流般的灵动,甚至有一丝天真。
我笑问,请问你们是玉环的越剧团吗?
她说,不是,我们越剧团是临海的,不过我们几个都是玉环人。我是老生,芦浦人,小生赛菊是漩门湾大坝老鹰窠人,另外还有两个也是玉环人。
她指了指身边的双菲说,她是临海人,我们老板老板娘也是。
潘香的声音中气很足,声调低沉柔和,有海水般深厚的韵味。她一说话就笑,有时会缩一下脖子,像有点不好意思。
双菲笑着点头。其实,她们可以不笑的,可以不理我们的。
黄梅雨越下越密,但她们似乎一点都没感觉。芒种来了,意味着仲夏时节正式开始,也意味着戏班即将封箱休夏,自正月以来长达半年的流浪即将结束。
一座庙、一个棚就是一座好戏台。请戏班到村里做戏,感恩祈福,求风调雨顺、四方平安,是老家玉环岛自古以来的习俗,也是台州以及浙江大部分农村渔村的习俗。每逢庙里神祇寿诞,家中婚嫁或造房子,开渔出海,村民、船主凑份子请戏班做戏,一般唱五天五夜,潘香她们从清港镇芳杜村过台到此,已是第三夜。
戏班十点半吃中饭,下午四点戏散后吃晚饭,此刻离夜场七点开场还有两小时,做戏人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小睡一会儿,有的在补妆。
我问潘香,来看戏的人多吗?
这里偏僻,下雨,只有几十个吧,阿公阿婆多一点。
人这么少,你们也要演三个小时吗?
潘香像是突然被我的话戳中,喘了一大口气,边摇头边拍着胸口,说,唉,我正心里难受,跟她在说这事呢。我们接了钱,就要认真演,演给观众看,演给“老爷”(对庙里神祇的统称)看,要对得起良心的。头天夜里雨太大,村里说人太少,你们演得短一点好了,有几段不太要紧的唱词就没唱,结果我心里就一直不舒服,特别内疚,现在还难受。
我心里一动。
她接着说,我们戏班很小,一场戏才六七千,有的戏班一场戏几万十几万,可赌博戏我们不演的。
我心里又一动。
父亲说,我们就住在山后浦,我女儿喜欢写文章,喜欢越剧,想来体验一下,不知找谁方便?
潘香说,哦——都方便的啊,喜欢越剧的人很多的,常来嬉嬉的,你来找我好了,我们都很随便的。
她其实没有听懂我们的来意,但那么盛情。
我说,谢谢,我回去请文广新局的朋友跟你们老板先说一声,再来打扰你们哦。
潘香说,不用,我们大家在一起都十三年了,跟一家人一样的,你跟谁说都行的,条来嬉,没关系的。
我后来才知,她不是随便就能这么说的。
告别她们时,我回头看见,不知何时,屋檐下坐了一个化着小花脸妆的清瘦女子,穿一条曳地墨绿色吊带长裙,一件黑色的丝质披肩,民国时期那种一浪一浪的短卷发,她身子往后靠在门框上,双腿优雅地交叠着,目光淡然,仿佛已穿过我们,正看向天边无尽的黄梅雨。黯淡的背景,明艳的身影,犹如梦境。
我后来才知,他们本来不是到山后浦做戏的,因之前连续大雨耽搁了别处的行程,封箱前要去坎门里澳村做戏,路过此地,就应邀留下来演五天五夜。走到哪里算哪里,演到哪里算哪里,这是常态。
于是,我们遇见。我想,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
戏班的名字叫“吉祥”。
扮上
我将脚一一伸进两寸高、三寸高和五寸高的相公靴里试了试。
小旦爱妃说,你放大胆走,就走得稳了。
果然。细想,这跟走人生路是一样的。
傍晚五点,黄梅雨终于停了,蒸腾的热气将小庙紧紧捂住,穿着短袖都觉得热。幸而,这边演完后,过台到坎门里澳村再演五天五夜,上半年的演出就结束了,流浪了半年的她们就能回家了。
一身绿色绸缎衣裤的赛菊走进宿舍,脸上化着装,七点就要登台开演。她说,来,我给你扮上。
这是我们事先说好的,等她们有空时,帮我扮上玩玩。
台灯很刺眼。赛菊打开巨大的化妆盒,拿起一条黑白圆点的包头巾将我的长发包了上去。她凑近我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清新的味道,不是香水味,是极淡的沐浴露或洗衣液的味道。
先打粉底。她说护肤品化妆品都是她自己买的,放心。然后让我将脖子伸出去一点,给我扑粉,散落的粉直接掉到了地上。然后扑胭脂,先扑眼睛周围,上下匀开,再晕染到双颊。镜子里是一张红白分明的脸,嘴唇也是白的,有点吓人。
赛菊不说话,极其专注。最复杂的工序是画眼睛。先画眉毛,用粉红色的眉笔画,再用黑色的眉笔画,她说化妆老师教过,这样从远处看起来眼睛就会很灵活。再用眼贴将上眼皮往上拉一点,眼线往上吊一点,眼睛便更有神。她用小剪子剪好两个眉月形的眼贴,贴了一遍又一遍,左看右看,直到满意。
我一动都不敢动,说,差不多就可以了,拍照看不出来的,不用像你们平时那么讲究的。
赛菊笑说,手势已经在那里了,改不了了。
我说,别耽误了你后面的演出。
她说,来得及,我有数的。
她做事一板一眼,有一种特别沉静的气质。
潘香、俏俏和小嘟嘟在旁边玩,发出一阵阵笑声。
待贴上一副假睫毛,整个装立即像那么回事了。我取出自己的口红涂上,免得把她的口红弄脏了。她让我多涂一点,涂厚一点,在台上看着会精神一点。
我问她,我看你还没上装时,脸上有一些斑,好几个演员也这样,是因为化妆品的缘故吗?
赛菊摇头说,不是,是台上的灯光太厉害,长期照射到化了装的皮肤,起了化学反应。
痛吗?
现在不痛。有时灯光烤久了,痛的。
她说“痛”字时,我感觉心里有点隐隐的痛。
一切就绪后,赛菊将我移交给爱妃。
当家花旦爱妃,天台人。下午,她和阿朱演对手戏,套唱了一段《孔雀东南飞》里的《惜别离》。她是那么动情,身子随着一步一泣微微颤抖着,嗓音也微微颤抖着,台下几十位老人和我都不由自主被她带进了戏里。
《惜别离》剧照
爱妃利索地将自己头上的绑带和发网解下来,一头金黄色的长卷发哗地落满了腰肩,配着她的小旦装容,有一种奇异的美。
戴上小旦的头套后,整个头就更像样了。爱妃小心将我额前的刘海梳好,将瘦脸的鬓角贴片贴到我耳旁,又为我挑了一对蓝色的耳环,在发髻上插了一朵蓝色的珠花和一支步摇。当我眼角的余光瞟到右上方的步摇,我感觉一下子成了另一个人。
烧饭奶奶进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看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太好看啦!你演小旦小生都好看的!你留下来在我们这儿做戏好不好?
赛菊她们就笑,好什么呀,人家可是大作家,怎么可能来演戏呢?
我说,演戏多好啊,我从小就想当做戏人。
赛菊说,太苦了呀。
一时,大家都不响了。
我原想说,做戏多自由浪漫多开心,可短短几天,我便明了戏班生活的本质绝非原先想象的那么美好,而是极度的劳心劳力,甚至厌倦,尽管,曾经,她们和我一样向往。
傍晚六点,爱妃和赛菊带我穿过正在降临的暮色,赶到后台,赶在观众到来前给我穿戴好,上台亮亮相。我年迈的父母一直等在台下,想看我扮上,说如果来得及还想听我唱一段。之前,当我把这个愿望告诉阿朱时,阿朱没有惊讶,说,好,我跟乐队师傅说,给你伴奏。
爱妃给我挑了一套红衣服,说拍照好看,我说太艳了,还是素雅一点的吧。最后,爱妃给我找了一套浅蓝色的戏服,和头发上的珠花正好相配,也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先穿戏服,再绑腰带,再挂珠子穿成的软坎肩,腰上挂上同样用珠子穿成的腰带。爱妃说,待会儿多给你扮几个,想扮皇帝丞相都可以,多拍几张照片。
我心里感动,也内疚,她们可以不用这么自找麻烦的。
穿戴整齐,爱妃走远两步上下一看,说,不对,里面没穿小裤(灯笼裤),裙子撑不起来。
这时阿朱正跑上台来,说乐队师傅叫来了。从幕帘后望出去,果然,六位乐队师傅已在对面侧幕坐定,二胡师傅正将二胡架到腿上。
赛菊和爱妃异口同声说,阿朱,快把小裤脱下来给她穿。
阿朱一愣,哈哈笑说,那我怎么办?好吧拿条裙子挡挡吧。便一边脱下小裤一边顺手拿过一条红裙子临时套了上去,小生的头装,小旦的红裙,看得我们几个直笑。
将双脚伸进一双红色的平跟绣花鞋,所有装扮全部完成。我被她们牵引着走上耀眼的灯光前,回头看见了长立镜中的自己——一个修长的淡蓝色的影子,云鬓高耸,步摇微晃,脸庞丰满,眉眼间有一丝陌生的妩媚。
她是谁?是我吗?还是阿朱?赛菊?爱妃?黛玉?兰芝?
走进戏台耀眼的灯光前,我听见头顶的戏棚又响起了黄梅雨的滴答声,雨声里,我有点恍惚。
唱起
“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寄……”
我的眼前是两重世界:无比耀眼的灯光,漆黑一片的台下。我知道他们在那儿,我的父母,我的挚友英,他们正举着手机在拍我。我也知道她们在那儿,阿朱赛菊爱妃,她们将我领上台,此刻正站在侧幕看着我,听着我。
身后是阿朱儿子播放的雅园背景,花园,绣楼,圆洞门。平时他们做戏时,背景会随情节播放更换,比以前方便且像样多了,不做戏时,便播放电视剧给乐队师傅们消遣。
《惜别离》剧照
我怀抱一把琵琶,跟着乐队唱起了爱妃下午唱过的《惜别离》——《孔雀东南飞》里的经典唱段,兰芝与仲卿新婚别离,如泣如诉。我仿佛看到她们听到我的歌声时面面相觑的眼神,之前,我没有告诉她们我会唱《惜别离》,还会唱几乎所有的经典唱段。
“弦声淙淙如流水,怨郎此去无归期……”
这是我一个人的戏台,一个没有观众的戏台。灯光迷离,水袖曼舞,越来越密的黄梅雨声里,我在做一个梦,圆一个梦,一个三十多年的梦。
乐队过门的时候,我看到侧幕里,爱妃一下一下帮我打着拍子。
我看到父亲举着手机对着我。
我看到陆续有戏班的人围过来,站在台下,都举起了手机对着我。
我看到烧饭奶奶坐在第一排最中间,一直跟着拍子在拍手。
我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怯场,我忘了昨晚应该在镜子前练一练姿态手势,练一练嗓子。为什么我会忘记呢?为什么我不怕在他们面前出丑呢?为什么一切都那么自然——我走上台,坐下来,抱起琵琶,便开口唱了,便甩开袖了,就好像,我一直在戏台上做戏,做了很多年。就好像,我在这个戏班里,跟他们认识了很多年。就好像这些认识了才几天的人,和我的家人我的挚友是一样的。
唱完了。在并不响亮的掌声和雨声里,我向乐队师傅、向漆黑一片的台下鞠躬致谢。
又唱了一段《葬花》,我笑场了。
之前,我的魂魄似乎被角色附体了,可当我唱完“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这一句,我突然回到了我自己。我边走边想象着自己脚步不稳摇摇晃晃又煞有其事的样子,花锄上的花篮已经滑到了背上,看上去一定很滑稽,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忍了几秒钟,忍住了笑,继续煞有其事地唱:“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令人惊奇的是,乐队师傅们在我笑场的一小会儿里,无比默契地将过门又拉了一遍,鼓板三声,如打开一道明亮的门,重新将我接了进去。
越剧团的传统乐队在鼓板、越胡主奏下,分吹、拉、弹、打四部分,人员可增可减,规模大的越剧团乐队编制可多达二十六人,而民间戏班遵循少而精、一专多能的原则,吉祥越剧团是一个六人乐队,主胡、鼓板、琵琶、大提琴、二胡、笛子,清一色的中老年男子。
父亲自始至终录下了每一个细节,包括我笑场,包括我和赛菊装扮的小生合影,我俩一副琴瑟和鸣的样子,但她看上去比我还羞涩。
然后,爱妃迅速帮我卸掉小姐装扮,赛菊迅速解下自己的头套,拿过一件白色斜襟小衣给我穿上,帮我装扮小生。
其实不用这么规范,戴上相公帽,穿上戏袍,拍个照留念就好。但赛菊不肯,她将我头发盘好,用好多小卡子将小生专用的发网给我卡上,她说这样帽子戴上才好看。她为我挑了一套淡黄色的戏袍,扎上了一寸宽的同色腰带。
镜子里,站着一个陌生的英俊小生,让我突然想起岁月深处那个曾经红遍玉环每个角落的越剧名伶,她在杭州九里松花苑的卧室里,挂着六张剧照,其中有一张,就是这样的样貌,这样的装扮,她朝北的某个柜子里,珍藏着这样的相公帽,这样的戏服,不同的是,更古旧更精致。
八十六岁的她,还好吗?
阿朱换上了一套蓝色的戏服,我们假装《十八相送》里的梁山伯祝英台到台上合影。
阿朱一直笑,与我这个菜鸟配合,她都不知道怎么摆姿势了。爱妃和赛菊着急了,穿着小衣跑上台,教我怎么走路,教我摆靴子要后跟着地,脚尖翘起,露出一点点鞋尖,将袍子顶起一小角,又教我怎么持扇,怎么打开合拢。
此时,已是傍晚六点半,离戏开演没多少时间了。爱妃匆忙回到后台补妆、穿衣。今夜的“前戏”(正本前加演的折子戏)是我最爱看的《楼台会》,正本是《五龙玉镯》。
《十八相送》剧照
这么一会儿,我已经腰酸背痛,浑身是汗,想赶紧回家洗澡,而她们常常要捂一下午加一晚上。
回家路上,母亲说,她悄悄准备了一个大红包给阿朱她们,想表达一下谢意,这么麻烦她们和乐队师傅实在过意不去,但她们怎么都不肯收。
那一夜,我没有再去打扰她们。我在三楼听到一楼的父亲一遍遍用手机播放他给我录的视频。他跟母亲说了好几遍,说,唱得真好听。
那一夜,我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恍惚中,我一遍遍回放父亲给我拍的视频,又翻看她们平时做戏的视频,惊奇地发现,我的每一句唱腔、每一个动作,外行人看看还行,其实都是不对的。眼神、姿态、甩水袖的动作、兰花指的形状、每一个尾音,都是极不专业的。假如跟着她们去流浪,我是连演一个小兵都要一板一眼从头学起的。一年三百多天、四百场戏的磨炼,成就的不是一般的道行,突然心里对她们升起了一种新的敬意。
深夜,收到赛菊的回信:我到家吃了夜宵,刚给嘟嘟洗了澡,等俏俏洗了,我也洗澡睡觉。不用谢我,相见是缘[憨笑][憨笑]。
我想起烧饭奶奶说,你留下来在我们这里做戏好吗?
假如年轻十岁,我愿意。
沉香
二〇一七年大暑,玉环楚门山后浦15号,清晨六点,我在娘家小院的玻璃方桌前坐了下来,坐进了满院子的鸟鸣声和沉香袅袅的青烟里。
方桌上的电脑屏幕映出了我身后桂花树叶与天光的影子,落在我刚写下的“跟着戏班去流浪”七个仿宋字上。疏影婆娑里,一些声音、一些面孔清晰地来到了耳边和眼前。
钟冶平十集纪录片《百年越剧》截图
“光绪三十二年,公元一九〇六年的清明节,在嵊州市甘霖乡的东王村,浙江省一个随处可见的小乡村里,几个说书艺人的一次粉墨登场,成为日后人们在谈论越剧历史时,公认的第一次登台演出。
“一百年前的那天清晨,天上飘过一阵牛毛细雨,东王村村口的那棵大樟树抽出了新芽。在说书艺人李世泉家隔壁的香火堂前,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挑来了四只结实的稻桶,用两扇门板搭成了一个简易的戏台,激动人心的消息四处传播,李世泉他们要演戏文了。父老乡亲们从四面八方拥来,把香火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自一九〇六年清明节东王村的那次演出之后,越剧从乡村草台到宁绍平原,从杭嘉湖水乡到十里洋场上海滩,从男班艺人到女子越剧,从遍地开花到走出国门……在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发展后,在字、声、情上显示了独特的艺术个性。越剧已经成为中国艺术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和在它起步之时已经名满天下的京剧,俨然已并驾齐驱……”(钟冶平十集纪录片《百年越剧》)
…………
绿影婆娑处,慢慢走过来一些人——尹桂芳、竺水招、竺小招、吴小楼、筱丹桂、徐玉兰、徐天红、范瑞娟、傅全香、张桂凤、袁雪芬、王文娟、金采风、戚雅仙、茅威涛、何赛飞、吴凤花……走过来阿朱、赛菊、潘香、俏俏、爱妃、双菲……我站起身,伸出手触摸她们,触摸到了清晨六点微凉的空气。
从时空隧道深处,隐隐传来一些熟悉的旋律——《梁山伯与祝英台》《碧玉簪》《盘夫索夫》《血手印》《情探》《追鱼》《打金枝》《祥林嫂》《西厢记》《红楼梦》《孔雀东南飞》《则天皇帝》《春香传》《沙漠王子》《北地王》《屈原》《陆游与唐婉》……若有若无地轻拂着我的耳膜,如眼前袅袅升起又忽而随着微风消逝的沉香。
是母亲为我点上的沉香,是沉香中的降真香,是唐宋以来“烧烟直上,感引鹤降。醮星辰,烧此香为第一,度功力极验”“宅舍怪异烧之,辟邪”的降真香。
医学上,降真香含有丰富的黄酮类化合物,具有多种生物活性,能镇痛、止血、抗菌、消炎。越剧于我,在生理上心理上如同降真香,也是一味珍贵的良药。当我烦躁,当我疼痛,当我失眠,当我迷茫,我听的每一段越剧,都是药。
而发出那些美好声音、讲述那些美好故事的女人们,本身就是一炉沉香,她们是人与神灵、人与自然万物之间的灵媒,是物质世界、浑浊人间的“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二〇一七年南方的大暑时节比往年热了许多,而每一天的云彩都美到逆天。再过几天,就是赛菊的生日了,三十一年前一起学戏的师姐妹们又会聚一聚,俏俏又会带着嘟嘟来老鹰窠小住,温岭江夏的娘姨又会带着大包小包赶来,烧饭奶奶又会托公交司机把粉圆带到大坝车站,而我又要回杭州了。
酷暑过后,我想与她们相约秋季,或者下一个秋季,或者某一个秋季,带上早已备好的礼物——一个纳米护肤喷雾器,继续跟着戏班去流浪。那时,我的想法会更少,对一些人一些事会更淡,我会更像“一家人”里真正的一员,帮烧饭奶奶烧火洗碗,帮潘香背唱词扶她上洗手间,帮赛菊她们叠戏服,帮俏俏看孩子教嘟嘟学说话写字,跟她们好好学一段戏……
清晨六点的晨光落在我额头上,被不断到来的时光渐渐覆盖。我在一段越剧的尾声里重新坐下来,静等心里的尘埃落定,在键盘上敲下了“一路遇”。
本文节选自
《纸上》
作者: 苏沧桑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1-3-1
页数: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