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保护长城的信念,他们的人生轨迹恐怕不会在石峡村出现交集。而如果不是因为习近平总书记的回信,他们在石峡村保护长城的故事可能也不会被更多人了解。
去年夏天,北京建筑大学建筑遗产保护专业研究生林孙诚来到了北京市延庆区八达岭镇石峡村。作为“长城营造社”研学队的成员,他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贺鼎的指导下,林孙诚与北京建筑大学的同学和长城小站的工作人员一起,探索一种通过教育来推进长城非核心/非旅游开放区域,尤其是偏远乡村,遗产和周边地区协调发展的创新模式。
他们保护长城出于最朴素的情感
来到石峡村后,林孙诚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是“真正意义上的长城脚下的村落”。他同时感到,这里的村民绝大多数对长城很有感情,也有很强的身份认同感,他们会自豪地告诉外来人,石峡段长城“从北齐时期就有了”“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相当于打开京城的钥匙”。
村民们对长城的保护最初也是因为对长城朴素的情感,自发开始的。
提起石峡村的长城保护,大家会想到梅景田老先生。梅老已年过八旬,他从1980年开始自发守护长城,如今已有44个年头。梅景田的外甥女、石峡村现任长城保护员刘红岩告诉记者,舅舅最初决心保护长城的原因是,他曾有一段时间外出工作,离开村子前长城还是完好的,再回到村里时,发现长城已经“被损毁得不像样子了”。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从多方面了解到,一般而言,长城的毁坏有自然侵蚀的因素,也与当地居民生产生活方式相关。早年间,有些居住在长城脚下的村民会拆长城的砖用来盖房子;也有一些村里的孩子,为了抓长城砖缝里的蝎子向收中药材的商贩换钱,推翻了长城垛口墙;村民养的山羊至今仍经常跑到长城上,它们在砖墙上磨角,也可能会为了啃食高处的杂草而踢掉城砖,还会把粪便留在长城的石砖缝里,植物的种子落在粪便上,汲取养分,在墙缝里生长,从而导致了长城墙体的崩坏……
看到损毁的长城,梅景田很心痛,他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力量守护长城。于是,他每天都去长城巡查,用镰刀割除路边的杂草,捡拾游客乱扔的垃圾,劝阻游客攀爬野长城。
“每天舅舅巡查长城回来,都会路过我家,在我家稍作休息,与我分享巡查中发现的问题。”刘红岩向记者回忆,“有一次舅舅跟我说,他之前在长城上发现一块完好的写满古文的石砖,再去的时候那块石砖就不见了,不知道是被谁搬走了。舅舅感觉特别惋惜,因为有文字的石砖很罕见。之后他每天去长城的次数更多了,陆陆续续发现了几块带文字的石砖,都交给了文管所。”
在梅景田的感召下,2007年,石峡村组建了长城保护协会,80%的村民都报名当上了志愿者。由于从小目睹舅舅保护长城所做的工作,刘红岩也对长城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舅舅常常带我一起去爬长城,给我讲述那些关于长城的传奇与历史,这些经历让我产生了兴趣和深深的热爱。现在舅舅年岁大了,我就想从他手中接过这重任。”刘红岩对记者说。
2019年,北京市延庆区文物管理所招募长城保护员,听到这个消息,刘红岩马上报了名,经过笔试、面试和体育测试,她成为村里首批6名长城保护员之一。
现在,刘红岩每天都会去长城巡查,早晨六七点出门,走一个多小时山路到达长城,在每个点位拍照,再把照片上传到长城巡查数据库。每天出门前,她会带点面包和水,中午“垫一口”。下午4点后结束巡查,她还要再走一小时山路回家,每天要走10多公里山路,风雨无阻。
每次去长城,刘红岩会随身带上很多“工具”:镰刀、锯子、垃圾袋、矿泉水、小抹布……用镰刀割掉路边的杂草,用锯子锯下剐蹭城墙的树枝,清扫羊留下的粪便,收拾游客乱扔的垃圾。如果发现砖墙上有游客刻画的字迹,用抹布蘸点水,将字迹擦掉,擦不掉的划痕,只能拍下照片,上传到数据库。
2020年,北京长城文化节期间,刘红岩获得了北京市文物局评选的2020年“最美长城守护人”称号,然而对她来说,保护长城是一辈子的事情。她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女性长城保护员是50岁退休。即使退休了,只要身体允许,我还是会一直守护长城,去捡长城上的垃圾,直到走不了路为止。”
把保护长城的种子种在孩子心里
作为“长城营造社”项目实践团队的一员,林孙诚要对石峡关堡及周边沟峪的经济、生态、遗产、社区进行多维度实地走访调研,了解石峡段长城、石峡峪堡遗址、先石峡村及其周边生态环境情况,并据此开发面向青少年的“传统军防遗产价值挖掘与阐释”课程。
驻村的前半个月,林孙诚每天从早上6点到中午12点,跟随刘红岩爬长城。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爬”,没有石阶,甚至没有修好的路,在60度左右的斜坡上,只能手脚并用。“那段时间我就没有怎么走过平路。”林孙诚笑着对记者说,他每天都要在长城上“连走带爬”大约10公里,上午对长城各点段进行实地考察和评估,下午记录评估结果,并据此制定研学路线,开发研学课程。
与刘红岩一起巡视这段长城时,林孙诚感到,与慕田峪长城或八达岭长城等“典型性长城”不同,石峡段长城保留着最原始的风貌。由于没有得到更好的保护,许多点段已开裂、坍塌,损毁严重;一些砖墙上还留有驴友、背包客乱涂乱画的痕迹。“这些痕迹已经无法清除,如果强行复原,会对墙体造成二次伤害。”林孙诚决定在设置课程时,要“把保护长城的种子种在孩子心里”。他在研学课程中设计了复原“砖墙”的体验课,让孩子们用清洗工具对乱刻乱画的砖头(非长城砖)进行清理,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做不到”的遗憾,从而让孩子建立遗产保护意识。
研学团里有一名初中男生让林孙诚记忆犹新。在跟随刘红岩巡查长城时,这个男孩看到刘红岩总是带着几个垃圾袋,把沿途的垃圾捡起来装进袋子带下山。垃圾太多带不回去时,刘红岩就会做一个记号,等下回再来捡,于是,这个男孩此后每天去长城时,都主动带着垃圾袋,帮助刘红岩捡垃圾。
林孙诚告诉记者,参加“长城营造社”的孩子都会对眼前的“野长城”感到震惊。在他们的认知中,长城就是网络照片中雄伟壮观、游客众多的样子,他们从不知道原来还有很多长城遭受过严重破坏,并且无法修复。通过参加活动,他们学会了保护长城的最基本方法——劝阻在长城上乱写乱画,捡走乱丢的垃圾。孩子们表示,亲身参加长城保护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准备回学校后向小伙伴们“炫耀”。
“长城营造社”:探索遗产可持续路径、带动社区可持续发展
“长城营造社”项目的源起可以追溯到2018年。长城小站创始人张俊向记者介绍,长城小站是长期致力于长城保护的民间志愿者组织,2018年,长城小站接到了延庆区递来的“橄榄枝”,落户石峡村,注册为民办非企业。作为回报,延庆区希望长城小站为石峡村的旅游注入“长城文化”,打造文旅融合的新业态。
在实践摸索中,张俊逐渐意识到,保护长城,一方面,需要针对青少年开展文化遗产保护宣传教育工作;另一方面,必须依靠住在长城脚下的村民力量。要让村民在正常的生产生活外,还能兼任长城保护的职责,就必须让他们能够在保护长城的过程中更多获益,而引入研学旅游是一举数得的办法。于是,长城小站便开始在石峡村现有的“石光长城”民宿资源基础上开发石峡村长城文化研学游项目,设置长城研学课程,并通过与品牌机构合作,将中小学生带到石峡村,展开长城遗产教育。
张俊感慨,小站自从1999年成立后就在探索保护长城的有效做法。2004年,长城小站发起“家住长城边”项目,在长城沿线学校开展文化遗产保护宣传教育工作。自2017年起,小站建立了长城志愿者讲师团,设计了长城文化课程和长城游学课程,为北京市几十余所中小学提供长城公益课堂。
与此同时,小站也长期系统性地支持长城保护员的发展。例如通过新媒体宣传,普及公众对长城保护员的角色认知;通过和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等单位合作,创建“长城保护员加油包”公募项目;在长城沿线文物保护部门支持下,通过和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相关部门与专家合作,创建长城保护员培养体系,为长城保护员开展能力培训;研发“戚将军”文物巡查系统,助力文保基层单位与长城保护员开展长城巡查工作等。
直到北京建筑大学贺鼎团队加入后,石峡村的长城遗产保护模式有了“质的飞跃”。
张俊回忆,长城小站与北京建筑大学结缘于2020年。长城小站建设了长城建筑数据库、长城碑刻数据库、文献数据库等数据库和工具集,2020年,北京建筑大学贺鼎团队在对长城遗址进行研究时,得到了长城小站的数据支持,双方因此结识并惺惺相惜。2023年年初,在张俊的提议下,贺鼎带领的北京建筑大学团队与长城小站开始了产学研合作,提出“在教育中发展,在发展中更好地教育”理念,并将石峡村的长城研学项目命名为“长城营造社”。
贺鼎告诉记者,“长城营造社”的目的,是希望通过教育模式的创新,启发当地居民、扩大地区影响力、探索遗产可持续路径、带动社区可持续性发展。
在近几年研究中,贺鼎发现,中国长城遗址多位于偏僻、经济不发达地区,其保护依赖于地方政府组织本地乡民建立长城保护员队伍。由于法律对未开放地段长城的严格保护及遗产保护建设控制带的设立,地区经济发展受到一些限制。遗产依赖乡民保护,但遗产环境难以为乡民提供经济保障支撑,由此造成了长城非核心/非旅游开放区域发展不平衡、乡村空心化严重、遗产价值阐释模式单一的问题。
因此,“长城营造社”肩负着四重使命:将长城遗产知识传递给下一代;寻找增强遗产地居民身份认同感的途径,提升保护员工作能力,转化、增强更多保护力量;将发掘的历史文化和传播的知识转化为社区价值,在保护的场景下发扬遗产的文化效应,使村民获益;形成长城沿线可持续发展模式,特别是“遗产教育发展”模式。
贺鼎向记者解释,长城区域保护与可持续发展的前提是扎根式的遗产调研和价值挖掘,将长城的世界遗产突出普遍价值与当地社区价值紧密结合起来。不同于传统的研学游,“长城营造社”是一种基于在地价值,以研学教育为核心,融合主题课程、遗产保护与利用实践、非遗技艺体验等形式的世界遗产保护教育模式。在实施中,要探索长城沿线社区教育发展模式,通过教育活动来连接遗产、地方社区和青少年。遗产的价值挖掘与研究性阐释是模式的前提,介入式教育团队是连接者和赋能者,青少年是教育模式的主要对象,当地居民社区是支撑者和获益者。
经过田野调查,项目实践团队详细绘制了石峡村长城遗产分布图。建立了遗产地当地居民社群内的遗产资源库,研发了四类教学参观内容,包括军事设施(堡墙、城门等)、宗教设施(寺庙等)、建材来源(窑址、灰场、采石场等)、训练设施(校场等)和生活设施(古井、古树等),还开发了多项特色研学活动,包括跟随长城保护员巡查长城、搭建长城砖拱、制作鱼鳞甲、模拟烽火传信、模拟长城攻防战等。
2023年9月,《长城营造社——非核心/非旅游开放区域的遗产教育模式》项目,因其突出、扎实的在地工作与潜在的推广价值,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世界遗产培训与研究中心颁发的2023“全球世界遗产教育创新案例”未来之星奖。
贺鼎正在密云区探索长城遗产价值挖掘和活化利用工作。他的构想是,对长城沿线城堡聚落进行系统性调查研究,用大数据等新兴技术手段,对长城沿线遗产进行串联,形成不同类别的文旅路线,推动长城沿线文化遗产保护和村落发展的共赢。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夏瑾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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