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乌鲁木齐8月28日电 题:远离喧嚣的“文学隐士”
作者 陶拴科 陆志宙
8月11日公布的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名单上,新疆作家刘亮程作品《本巴》位列其中。这也是新疆作家首次获得这一中国文学最高奖项。
刘亮程是来自新疆乡村土地的作家,在新疆沙湾县一个小村庄出生长大,种过地、放过羊,当过十几年乡农机管理员。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诗歌,90年代开始写作散文,1998年出版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被称为“二十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出版《虚土》《凿空》《捎话》《本巴》等长篇小说。散文集《在新疆》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从《一个人的村庄》到《本巴》,几十年来,刘亮程堪称新疆辽阔大地上一名杰出的优秀作家。
《本巴》以《江格尔》史书为背景展开,其非凡的艺术想象,几乎刷新以往小说创作的程式,更刷新了曾经的刘亮程。在史诗驻足的地方,刘亮程追溯人类逝去的童年,呈现艺术的恢宏绚烂,亦展露出对现代人返璞归真的精神追求。
近10年来,刘亮程远离城市隐居大山深处。深居大山里的他如何锻造出这部鸿篇巨制的作品?近日中新社“东西问”记者走近刘亮程,一探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诗意作家的创作历程。
从史诗《江格尔》到《本巴》
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是中国少数民族三大英雄史诗之一。10多年前,刘亮程得到一次去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深入了解江格尔文化的机会。该县是《江格尔》史诗的发源地,县上有江格尔歌舞团,乡镇小学有“江格尔齐”(演唱《江格尔》的民间艺人)培训班。在那里,他欣赏到难忘的《江格尔》说唱。现场听史诗说唱时,他觉得那遥远的史诗世界一下子近了。说唱者声情并茂,将刘亮程带入史诗中的恢弘场景。尤其是在夜晚,天黑下来后,牧民从远近草场赶来,围坐在说唱者身边,人的影子与远山的影子连为一体,古代与现代、过去与今天连为一体。
“那样的时刻,”刘亮程说,“仿佛天上的月亮星星、地上的青草马匹、刮过草原的风声亘古未变,人们的微笑和感动似乎也亘古未变。我感受到自己跟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坐在一起,也跟星星月亮和草原万物坐在一起。”
多年后,当刘亮程写作《本巴》时,好像又一次身处史诗说唱的那个草原之夜,听到来自遥远大地的声音。《本巴》是一部向英雄史诗致敬的作品,小说达15万字。史诗所言的“本巴地方”,人人活在25岁,处在最美好最有活力的青春时光。这种对时间的绚丽想象打动了他。于是,在史诗驻足的地方,《本巴》以现代小说的形式开始了讲述,将这首“天真之诗”写了下去。
沉醉在七七四十九天青春欢宴里的江格尔,接到远方哈日王的挑战,少儿英雄洪古尔只身出征。不愿出生的赫兰,为营救哥哥洪古尔被迫降生人世,用从母腹带来的搬家家游戏,让草原上所有的大人在游戏中变成孩子,最终又回到母腹。不愿长大的洪古尔为寻找失踪的弟弟,用捉迷藏游戏让草原上的一半人藏起来,另一半去寻找。而在母腹中掌管拉玛国的哈日王,用做梦梦游戏让这一切成为他的梦,又在梦中让人们看见那个真实世界的本巴缔造者:史诗说唱者齐。
《本巴》通过三个孩子,三场被梦控制的游戏,影子般再现了追赶与被追赶、躲与藏、梦与醒中的无穷恐惧与惊奇,并最终通过梦与遥远的祖先和并不遥远的真实世界相连接。在讲故事的过程中,刘亮程说,他仿佛有一种史诗传唱人在星空下放声言说的奇妙感觉。他让自己成为说梦者齐,“在万物中,睁开眼睛”。
指向未来的文学书写
从本质上来说,《本巴》是一部关于时间的书。刘亮程让作品带着读者穿梭在时间与空间、梦与醒、史诗与现实之间。故事以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为背景展开,承继了语言的诗性,以天真和轻盈,在史诗尽头另辟天地,重启时间,展开更为奇崛无边的想象,让古老的史诗在笔下获得新生。
在《本巴》中,刘亮程开启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时间旷野,旷野上的人们往回走会碰到自己的青年和童年,往前走会遇到老年。小说通过对时间的想象与塑造,展现了诗性思维与诗意追求。文学和现实之间存在着时间差,在现实中过完的时间,在文学中可以重新开始,这是文学的魅力所在。一部文学作品,在刘亮程看来,貌似是在讲一段故事,其实是在创造时间、保存时间。在此意义上,作家正是时间的魔术师。
2006年12月,首部以舞台表演形式推介史诗《江格尔》的大型歌舞剧在新疆乌鲁木齐人民剧场公演。刘新摄
文学中最有价值的不仅是思想,还有细节。中国作协副主席阎晶明认为,《本巴》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它源于中华民族古老的史诗和神话,又融入了真实的历史故事;既是对遥远历史的书写,又和今天的现实有所勾连,因此时间的穿越是故事的内核。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称《本巴》为“当代长篇小说景观式的存在”,它致敬蒙古族史诗《江格尔》,同时也是向中华民族共同体、多民族灿烂文化和伟大遗产致敬。它从史诗入手,但聚焦的是人,让史诗原有的意义获得一种解放,并为现代性的孤独与团结谋取了一种出路,从而产生新的思想、新的文化向度、新的可能性。
《本巴》又以“元小说”的方式超越了史诗原型的地域与民族局限,将说唱这一古老讲述形式创造性转化为一种具有世界意义的叙事方式,呈现了文学如何创造,如何和现实发生关联,以及文学未来的可能性。可以说,这是一部卡尔维诺意义上的指向未来的文学书写。
语言接管童年之梦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陈培浩认为,《本巴》的探索并非只是对蒙古史诗《江格尔》的现代重写,其难度也并非体现在一般的篇幅长度和经验深广度上。
评论家刘大先认为,《本巴》既是历史的童话,又是文化的寓言,既是如梦如幻的中国故事,又是浩瀚共情的世界文学,写意指向于文化的展演,抒情抵达哲理的思辨,厚重的历史焕发出文学的轻盈,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世俗化时代“祛魅”之后的“复魅”,“天真之歌”与“经验之歌”的辩证交融,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当代生活中的巨大潜能。
《本巴》自始至终坚持一种极具创造性的轻盈语言,一种将空间时间化,也将时间空间化的童话思维。所以,《本巴》是现代史诗,体现的却不是那种进入现代社会之后才建立起来的宏大“史诗性”。
而刘亮程坦言,《本巴》是写给自己的童年史诗,也是自己的童年之梦。“写《本巴》时,我一直站在被人追赶的童年之梦的对面。”这一次,他没有惊慌逃跑,而是让语言接管那一场童年之梦,让它重新发生。“江格尔史诗给了我巨大的梦空间。它是辽阔大地、无垠天空。我需要穿过江格尔浩瀚茂密的诗句,在史诗之外,创生出一部小说足够的时间。我在这场梦中的时间里飞了起来。”
“二十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
刘亮程怀揣“乡村是中华文化厚积之地”的信念,从《一个人的村庄》到《在新疆》《虚土》《凿空》《捎话》《本巴》,其目光始终投注在广袤的中国大地。我们正处于人类变革时期,但刘亮程关注的是乡村事物中一成不变的东西。
他说:“我们心灵的那个轴心部分,它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跟我们祖先的心灵保持着某种一致性。它构成了永恒,它让我们人在经历多少磨难之后,在经历许多不可抗拒的天灾和人祸之后,仍然能够保持人的原貌,仍然能够恢复人的尊严,仍然能够去过一种正常的、平常的、地久天长的生活,就是这一点点心灵在起作用。”写于20世纪90年代的《一个人的村庄》是刘亮程从城市对家乡黄沙梁的回望,刘亮程将他对人生、天地的思考写在这部作品里,被称为20世纪最后的文化景观。
刘亮程小说《捎话》阿拉伯语版出版,作者与中东学者交流。受访者供图
2013年,刘亮程在天山北坡发现了一个几乎被遗弃的村庄菜籽沟村,毅然决定从城市搬回乡村,提出“用文学艺术的力量,加入到这个村庄的万物生长”。他创建木垒书院及菜籽沟艺术家村落,筹划举办“丝绸之路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倾其全部力量,让乡村重新成为文化生命勃发的地方。他一直认为,现代人需要认领一个家乡,需要回过头去认领曾经的生活,认领祖先的文化精神。除了认领,还要归还,“多少年来我们从村庄拿走的太多”。刘亮程说,在村庄中,可以看到最低处的尘土里人们的生老病死和生生不息,也可以看到村子在时代更迭中的变迁。
文学呈现的是一个人、一颗心灵的辽阔感知,这颗心灵安顿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中心。“选择菜籽沟,其实是我选择了一个与虫子、尘土、落叶等自然万物共同生存的家园。我也将自己与文学安顿在万物中。”在这里,刘亮程写出了他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两部作品:《捎话》和《本巴》。他将心中的“理想家园”重置在乡村大地上。可以说,从黄沙梁到菜籽沟,刘亮程以脚步丈量大地,为现代人认领家乡、重返自然、回归传统提供了元气丰沛的文学滋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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