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豚值一死”。这是清代诗人朱凤毛,即席吟出的一句诗。河豚之美,让古往今来多少食客神魂颠倒,甘冒“性命之虞”。
中国河豚产地较多,沿海沿江常见河豚食俗。然而最爱、最懂河豚之地,恐非江南莫属。江南人的河豚情节,是缠绵数百载的“春恋”。清人李调元所著《南越笔记》观察到:“吴中以初春,而粤中以秋荐为河豚之会”。江南春日的河豚飨宴,又离不开滋养一方沃土的蜿蜒长江。1987年,《江浙沪名土特产志》参考传统提法,把河豚、鲥鱼、刀鱼并誉为“长江三鲜”。
一尾河豚,游过江南人的餐盘,留下了齿颊生香的传世痕迹。时近清明,不妨搭乘出没风波的小舟,驶入历史长河,打捞江南河豚的旧时滋味。
1921年《儿童教育画报》上的河豚
此物最是春
春风徐徐,正是河豚欲上时。百年间,江阴、沙洲一带长期流传着“菜薹开花,河豚上市”的民谚。六十年前,曾有科学家详细描述过春日长江的河豚丰产。1963年,长江水产研究所编写的《河豚鱼及其综合利用》介绍,长江河豚从“立春就开始试捕,雨水全部投入生产,直到清明后不多天就结束。旺汛是从惊蛰到春分”,江南人的河豚口福,几乎贯穿并仅集中在绚丽春日。这部《河豚鱼》还点到了一条关键信息:“长江下游产的大都为弓斑圆豚”。这主要是因为近海的星弓斑圆豚、条圆豚、虫纹圆豚“很少进入长江,而仅洄游于长江口崇明岛附近咸淡水区域”。
河豚是怎么走上餐桌的?1927年,《自然界》所载调查,记述了近代河豚捕捞的场面:“河豚的捕捉方法和普通不同。他们在天气晴朗气清的时候,泛着渔船,在沿江一带,用很锐利的滚钩的。每天可以滚到五六担,或十余担”。遇上天气合宜,河豚旺发,长江水域的河豚丰收将会十分壮观。鱼行主披露:“假使在清明节前大发东南风,这年产额几有千担之巨”。
为何一等清明,江南人全年的河豚品尝就迅速收官?1927年《新闻报》道出了最根本原委:“河豚在二月初最肥,三月后渐毒,故上海人又有俗谚曰:‘芦青长一尺,莫与河豚做主客’”。1937年《大华报》更全面说明了时人考虑:“一过清明,吃的人就少了。因为那时雌的既满腹皆子,而且肉头也老而涩了”。
1907年版《画学教科书》中的河豚鱼简笔画
每到春日,许多长江口沿岸居民,都会不约而同地开启家常“河豚季”。1941年《中国商报》记者描绘了“河豚季”盛况:“在川沙县及常熟江阴长江一带的地方,吃河豚真不算一回事哩!每年到了三四月间,如果走到那边去,所有大街小镇上的饭馆、酒店,柜台上如果没有一盆盆煮好河豚的,招徕顾客的广告,休想有一个人再踏到他店里去。在街头上,也只看见鱼贩摊上一桶桶的河豚,等待买客们光顾”。1949年,《大锡报》称春天一来,无锡人的吃河豚热情,霎那间就被点燃起来:“市乡各处,正河豚初上,家家尝美味”。
吴儿擅食之
长江口沿岸民众的河豚嗜好,是很多其他地方来客不敢信、学不来的。
1936年,《水产月刊》就把一座江南小镇“册封”为“河豚鱼之乡”:“常阴沙三面环江,人民以此最喜食河豚。值兹盛产时期,彼等或亲自下江捕取,或在江边以网攀捞,每日所获,不知几凡。故清明前后,常阴沙人民,莫不家家大啖河豚。外江渔户捕河豚而销于此者亦众。各街市堆满河豚,各乡间充满河豚腥气。名常阴沙为‘河豚鱼之乡’,洵不诬也”。
红烧河豚(图源:网络)
1934年,《时事新报》登载的一则笑闻,更形象地演示了长江口沿岸居民享用河豚的地域特色:“在武进地方的饭馆里,到现在已经煮了河豚,放在盆碟里出售了。那边居民,毫不为意地备着烧酒大嚼。而在上海,踏进食堂去,一问有没有煮河豚,那堂倌立刻可以伸出舌尖来,向人的额角上惊奇地瞧一瞧气色,半晌才摇着头表示‘没有’”。
江南民众熟悉河豚之美,善于运用各种方式,激活河豚的鲜味密钥。1937年,《大华报》某江阴籍作者分享了他的“河豚品鉴观”:“两块白的鳔,实在是美中之美,味外之味。入口并不需要齿牙的咀嚼,只将舌头在上颚上一着力,那鲜味立刻就从每根细神经传达到脑府,而转达全身”。江南百姓烹饪河豚,多半采用爆炒。1936年,《南京晚报》记录了扬州百姓做河豚菜的技法——将鱼肉切块,与新鲜韭菜一起下锅爆炒。更具知名度的地方菜式是红烧河豚。1947年《青年生活》点明了红烧河豚的味道优点:“河豚味极浓烈,烹之不同小鲜,需重油、多糖,致其味更醇厚”。1948年《前锋报》称“江阴一地各饭店中都有红烧河豚的广告。到了初春天气,苏沪一带的人们,前往江阴吃河豚鱼的很多”。江南老饕们还有胆量与智慧,尽情享受他处食客不敢染指的“危险部位”。譬如1938年《晶报》新闻即谈到,“河豚皮有肉刺,本地(江阴)人多反卷之,纳入口中,不假咀嚼,囫囵吞枣”。
1910年《图画日报》营业写真“卖河豚”
说到河豚“边角料”的精吃,江南食客们或许能滔滔不绝地聊上半日。1947年,《青年生活》便呈现了河豚“全身烹饪”的几条诀窍。最令不解其妙者大感震惊的,要数“零件”之美:“鱼味最充分的表现,不在该鱼的肉,而在它的零件。捡出肝、肠和雄性的精囊,而后再剥下包裹着全身的鱼皮。三者最富脂肪,斯为最美,称之为‘零件’或‘件头’”。同样“喧宾夺主”的,还有佐配河豚肉的小青菜:“凡煮鱼必衬以青菜,因为鱼味所浸渍,菜之味遂极佳。至于鱼本身的肉,已落下乘了”。
生活在长江北岸的民众,也有套看似粗放,实则精细的河豚烹煮传统。1946年《新天地》周刊公开了“江北人”食用河豚的高见:“江南人所怕的‘子’,往往另行拿出,缚在绳上,放在太阳里晒干。闻这种‘子’在酒坊内可佐提酒之用。所以在该地的酒贩子,往往以酒来交换河豚子。但是拿‘子’来放在油里烹食的倒亦很不少”。1937年,《铁报》更全面地解说了河豚鱼子从毒物变身美味的转型奥妙:“子虽有毒,如先用石灰腌过,在太阳下晒干,用猪油炸成象牙色,也就能吃,而且是下酒的妙品”。《铁报》文章还介绍,河豚“鱼油先在猪油里炸透也能吃。绝对不能吃的,其实只有眼睛和血”。
除了记述“江北人”加工河豚鱼子的操作,《新天地》文章也谈论了“江北人”的烧河豚法。读罢食谱,应当承认“江北人”烹煮河豚,很能保留鲜味,上桌时带着满满“镬气”:“把皮和肉剥开,放进锅内极沸的大量猪油里,尽度地沸煮,再和以青菜。等到熟时,即刻取食”。这则食谱强调,趁热吃河豚不仅为了尝鲜,更是旨在避开河豚腥气短板:“在冷的时候,却非常腥气,不易进口”。
一条河豚,勾动了无数长江口沿岸游子的乡思。1937年,《实报》散文称长江下游各县客居于外者“一到了有河豚吃的时候,就会使他们思乡,总想回家去吃几回解解馋。慈爱的母亲、婉善的妻子,在这‘河豚季节’,也总要加意手制,寄给她们异地的儿子、旅次的丈夫来尝尝家乡风味”。同年,《铁报》所刊杂谈,也记下了藏在河豚里的乡愁:“江阴、太仓等处人都爱吃河豚。我因为生在江滨,每年总得大嚼几头。今年没曾回得乡去,仅亲戚带了一钵盂来,聊解馋吻。过了一夜,滋味究竟差些。但河豚终是河豚,风味还是别具。天津五茄皮一甑,自斟自酌,大快朵颐。剩余的汤汁,把来下几碗面,总算尽了一日之乐!”
拼“洗”吃河豚
但凡说出“河豚”二字,多数人最直接的联想,或是“拼命吃河豚”这句警示。百年前,“拼命吃河豚”的说法流播甚广。但与此同时,也有反驳声音道出了不一样的故事。
1933年,《礼拜六》杂志抚慰读者称“‘拼死吃河豚’这句成语,是以讹传讹的,其实是‘怕洗吃河豚’”。所谓“怕洗”,是“嫌洗太麻烦”之意。河豚之所以能让笑对其毒性的食客也望而生畏,最直接的原因,便是清洗起来步骤极为繁复。1948年,《前锋报》主笔进一步交代了从“拼洗”(与“怕洗”近义,指洗起来要很讲究)到“怕死”的俗语流变:“其实是‘拼洗吃河豚’,苏沪一带人士把‘洗’字读成‘死’字,一字之差,就造成这赛过山珍海味的河豚鱼,被人唾弃了”。
不管它究竟是“拼死”抑或“拼洗”,安全享用河豚的前提,都是规范剔除一切有毒部分,做彻底清洗、合理烹饪。1935年,《长寿》周报给不熟悉河豚处理方法的读者详尽讲授了相关要领:“去其子与眼腔、嘴腔及腹、背、尾各鳍。漂洗其血务净,靠近脊骨之白衣囊,藏血较多,剖腹后宜先剥去之。肝与白亦须去其衣,与尽去其血。煮时加青果或芦根,以极熟为度。勿令煤灰及其它不洁之物入侵,固万无一失”。
河豚(图源:网络)
百年前,江南各地民众的河豚处理手法熟练度、精细程度不一,因而也存在安全性高下。1947年无锡《导报》报道,某驻防江阴的安徽籍炮兵“吃得邑人所烧之河豚鱼,觉得味美可口。于是在小菜场上,就购得河豚鱼两尾,回家洗濯烧烹”。可惜士兵不谙河豚杀法,照猫画虎草草处理,结果食用后很快中毒,隔天即呜呼惨死。相较之下,河豚食用传统发达的江阴人,就不必太过担心处理未净的隐忧。1937年,《小日报》某江阴撰稿人自豪地谈道:“今烹洗手术益精,百无一失。镇上各菜馆,已将河豚,列入寻常菜品。卖者负责无毒,食者安心畅啖”。百年前,江阴大厨在外地河豚食客群体间,也有良好口碑,甚或“无江阴,不河豚”——1947年,《快活林》记称,有位旅居上海者请客“到他家吃河豚,厨子特地从江阴雇来的。出入含笑敬客,保险不出毛病”。
毒字的几种趣谈
1943年,《医文》月刊分析指出“在上海市内,每年有两种急性中毒悲剧,发生于平民阶级,以致阖家惨殉,即中煤毒与河豚毒”,可见食用河豚中毒,之于江南民众而言并不遥远。毒理学研究发现,河豚的“致命武器”,是种叫“河鲀毒素”的生物碱。百年前,江南人尚不清楚“河鲀毒素”为何。但这种和美食愉悦相伴生的致命危险,早已在江南河豚食用史上,留下了生趣的印记。
1910年《舆论时事报图画》漫画《河豚毒》
吃河豚,极为考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1924年,《轰报》称当时上海人若以烧好的河豚“馈赠亲友,总要索取铜钱一枚为信,取寓买卖性质。意思是即有差池,亦不得咎及他人”。1934年,《锡报》文章讲述了有群食客,在河豚前馋虫大动却又举棋不定的囧事。当年,江苏全省商联会在江阴召开。会后,江阴县商会主席准备了河豚大菜款待来宾。怎料席间“各县代表震于‘吃了河豚无百味’的美名,都食指大动。奈又惑于‘吃河豚须拼死命’的传说,却又临时缩手,不敢拼命下箸”。最后还是“经江阴吴主席担保寿险,才始朵颐大快”。
河豚的“毒”,直接影响了雌、雄河豚受欢迎情形,还衍生出了一套不容颠扑的售卖规则。1937年,有江阴籍作者在《大华报》介绍当地“雄的河豚比雌的价钱贵得多。一则因为雄的无子,至少可以免去一部分的危险”。同年,《铁报》谈到苏南市面上的河豚“同买蟹一样,一对一对的支配好的。多买雄的不行,多买雌的也不肯。因为雌的肚子里多一包‘子’,是有毒的”。
还有心怀不轨者,竟然假扮“中河豚毒”骗吃骗喝。1934年,《金刚钻》记录了一则笑谈:某饥肠辘辘的穷人,被酒家里新出炉的,香喷喷的红烧河豚吸引。于是心生诡计:“入座大呼:‘快拿河豚美酒来!’大嚼一顿。食竟,佯作腹痛状甚剧,伏几不起。店主见状,暗疑河豚有毒,恐肇命祸。不敢索值,但催速去。甲故意延迟,缓缓而行。待甲去远,犹恐此羹不去,必误他客。遂将余馔,尽倾河中,心始稍安”。
1910年《图画日报》俗语画“拼死吃河豚”
百年前,常吃河豚的江南人,自有一些应对轻微中毒的“妙招”。不过这办法,看着实在让人有些“感觉不妙”。1949年,《正气日报》记载了一类吃河豚中毒后的自救举措:“未几四肢麻木,幸而神志知觉尚清,自知中毒。即照有法饮小便解之,用芦苇管,五人集一便壶饮。经过一场呕吐后,乃豁然而愈”。当然,百年前已有清醒医家,科学解释了民间深信不疑的,“食粪便、喝尿液解毒”的真实原理。1947年版《实用救急法》“揭秘”道:“我国社会陈法,大多饮以小便,催起病人恶心,俾得尽情大吐”。想来之于今人,万一不幸中招,还是尽快上医院用正规药物催吐洗胃更靠谱。
20世纪下半叶以来,科学界、产业界一直在尝试“约束”河豚之毒。1958年至1965年,江苏省水产研究所调集科研力量,在南京进行弓斑圆豚毒素的深入研究。科研人员发现,河豚毒素“经120°C高温加热2小时以上即可完全破坏”。在此基础上,1965年,江苏省水产研究所主导制定了全国首份《河豚安全食用加工操作规程》。近年间,国内有养殖场在科研机构指导下,通过限定活动范围、控制饵料种类等方式,驯养出了“无毒河豚”,并将之送上了都市筵席乃至家常餐桌。河豚的“毒史”,似乎正翻开全新一页。
(作者 邹赜韬 饮食历史学者,上海大学历史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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