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愤填膺,上疏皇帝请斩当朝宰相
绍兴八年(1138年,戊午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一个阴冷潮湿的日子。三十六岁的胡铨再次写好奏疏,庄重地把它封入黑色丝织品做的皂囊里。他已经作出其人生最重要的抉择。义愤填膺,上疏皇帝请斩当朝宰相
他当然知道其可能的后果。一个右通直郎(从六品)的小官,上疏皇帝请斩当朝宰相,这举动不异于死谏。奏疏写好后他迟疑不决,私下里让好友过目。有胆小的朋友劝他:“你家里也有老母,何苦呢?”并把上疏扯碎了。
投书后的胡铨在夜里匆匆奔走,托付知交以后事。他上书不是出于一时头脑发热,更不是作秀,而是出于公心。儿时教他《春秋》的先生萧楚教导他“学者非但格一第止耳,身可杀学不可辱”。今日就是践行大义的时刻。
当年三月,秦桧复相后派遣王伦出使议和,同年冬,金人派遣张通古为“诏谕江南使”与王伦南来。经历了十余年的战火后,南宋军民准备接受和议,但是屈辱的议和除外。金使的称号中以“江南”称南宋,以“诏谕”代国书,羞辱的意味显而易见。此外,金人此前的口碑非常不好,狡诈多端、出尔反尔、贪得无厌。如胡铨后来总结的“自靖康迄今,凡四十年。敌人未尝不由诡道,未尝不以奇胜,而我终不悟也。”这次和议金人又拿着同样的剧本,玩着同样的把戏。
殷鉴不远,在宋金军事实力逐渐均衡甚至大宋逐渐占优的情形下,南宋文武百官、朝野上下齐力反对和约就不足为奇了。张浚、韩世忠、岳飞等大将坚决反对和议。兵部侍郎兼权吏部尚书张焘率侍从官、胡珵、朱松(朱熹之父)、张慎、凌景夏、常同、范如圭联合上书,还有江东大使叶梦得、川陕宣抚使胡世将、从官晏敦复、魏矼、曾开、李弥逊、尹焞等,御史方廷实、张扩等纷纷上书,枢密副使王庶更是连上六札子,大家异口同声反对屈辱议和。
许忻、范如圭还写信给秦桧,责其曲学倍师、忘仇辱国之罪:“公不丧心病狂,奈何为此,必遗臭万世矣!”反对和议者皆出于公心。上书人里不乏秦桧提携之人,如向子諲(张元幹舅舅)。建炎年间,向子諲曾因手下叛变而军溃城失,落职闲居。胡安国方避地湖南,以书抵秦桧,秦才起用向子諲知广州。
但是人情汹汹,不敌秦桧的一权独大。舆情如拍击在沙滩上的潮水,只剩下一地寂寞。其间有赵荣献宿州归南宋,执政无耻地绑缚赵荣送还金人。这波牺牲北方沦陷区忠臣义士的操作,冷了中原之民之心。看着秦桧这一副屈膝求和的嘴脸,置身这无力回天的境况,胡铨义愤填膺,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他期待这封奏疏像把寒光闪闪的利刃,直斩秦桧的狗头!
《戊午上高宗封事》能否四两拨千斤?
胡铨字邦衡,吉州庐陵人,世代不仕,耕读为生。
建炎二年(1128年)是个兵火连天的年份,当年高宗在扬州开科举。礼部侍郎张浚慧眼识珠,赞赏胡铨耿介嫉恶的个性,把他擢为首名。当年殿试题目是“治道本天,天道本民”。初出茅庐的胡铨一篇煌煌万言的殿试策论,锋芒直指高宗与宰相黄潜善、汪伯彦。
汤、武顺从民众而兴起,桀、纣顺应天道而灭亡。今陛下起于干戈锋镝之间,外乱内讧,而策问臣下数十条,都质问于天道,而不倾听民众苦难……
以今庙堂之上,宰相有如晏殊者乎,参政有如范仲淹者乎……臣知陛下必无此等人物矣。
这份耿直梗得执政者窝心,胡铨最终被列为一甲第五名。登第之后的胡铨用行动展示了其过人的胆识。恰逢隆佑太后为避金兵逃到赣州,庐陵太守弃城而逃。当时居家的胡铨闻讯后招募民兵入城辅佐官军固守。他斩杀趁火打劫的恶少数人,同时张榜收捕弃城的太守。这阵仗不仅吓退了金人,连新太守来了也不敢入城,怀疑胡铨自己作乱。胡铨大笑一声,散遣民兵,徒步归家。因这次壮举,胡铨转官承直郎。绍兴五年,胡铨以贤良方正任枢密院编修。
胡铨上疏时,脑海里或许曾闪现过一个故事——唐代宗时宦官程元振权倾天下,祸害国家,宰相裴冕、元勋郭子仪、李光弼等望而生畏。太常博士柳伉《请诛程元振疏》一上,程元振应声而倒,演绎了一个四两拨千斤的神奇。《戊午上高宗封事》能演绎同样的神奇吗?
一封奏疏,击碎秦桧完美人设
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衣冠之俗,归左衽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
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
胡铨这封上疏情词慷慨,放言无忌,视死如归。秦桧此前完美的人设也因为《戊午上高宗封事》而支离破碎。因为靖康国难时在金营慷慨陈词的表现,归宋后的秦桧一度风评很高,甚至被右丞相张浚、参知政事张守等引为棋子去挤兑赵鼎。张浚任相时,秦桧作为副职,一切以张浚马首是瞻。这种稳(韬)重(光)持(养)中(晦)表现为他引来不少点赞,他貌似人畜无害的良正之臣。
张浚、张守等身居相位,与枢密使秦桧交往很多,逐渐嗅到一丝不祥。某盛夏之夜,张守忽然捉住张浚之手,不无忧虑地说,“守向言秦(桧)旧德有声,今与同列,徐考其人,晚节不免有患失心,是将为天下忧。”绍兴七年,张浚因为淮西兵变而罢相,高宗向他询问接替人选时,张浚否定了秦桧,以为秦桧太阴险。秦桧大失所望之余,把张浚拉入他的黑名单,但是秦桧的阴险尚不为众人所知。
《戊午上高宗封事》里对王伦的指责有失偏颇,但是对秦桧的判词却入木三分。因此胡铨的上疏,就像一只深夜冲天放出的烟花,照亮了隐在暗处张牙舞爪的秦桧。从此秦桧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奏疏一经传开,立刻冲上热搜头条。宜兴进士吴师古迅速将文刻版复印散布,吏民争相传颂。引秦桧为队友的金人也大惊失色,以为秦桧暴露了。
先生上书力争至乞斩宰相,在廷大惊。金人闻之募其书千金,三日得之。君臣夺气,知中国有人,奉皇太后以归,自是边马不南者二十年。
——杨万里《澹庵文集原序》
岳飞被冤杀,三尺之童皆怨秦桧
胡铨上疏的结果不是大快人心的传奇,而是引火上身的灾难。气急败坏的秦桧及其幕后的高宗自然要拿胡铨开刀。
因为胡铨,南宋最有名的红榜诞生了。殿中侍御史郑刚中奋然曰“吾尝同僚,决不使邦衡独斥。”他夜半联系谏议大夫李谊、吏部尚书晏敦复、户部侍郎李弥逊和向子諲、礼部侍郎曾开和张九成等一起营救。人情汹汹,当事人秦桧、孙近担心引起众怒,勉强唱起了红脸,胡铨得以逃出生天,谪广州监盐仓。
秋后算账是……必须的。那些支持胡铨,反对和议的官员随后被一一关照。被罢黜的官员可以拉出一张长长的单子来:张焘、晏敦复、毛叔度、洪皓、张九成等外放,许忻、方廷宝等降职,王庶、李光、吕本中、曾开、李弥逊、范如圭、汪应辰、张致远、连南夫等罢免,沈长卿等除名。一时间,朝堂上坦荡直言的正人君子尽去。
名单里还有太府寺丞陈刚中,他以启支持胡铨云:“屈膝请和,知庙堂御侮之无策;张胆论事,喜枢庭经远之有人。身为南海之行,名若泰山之重。”又云:“谁能屈大丈夫之志,宁忍为小朝廷之谋。知无不言,愿请尚方之剑;不遇故去,聊乘下泽之车。”因此他贬死安远。因为无子,其妻只好削发遁入空门。
还有大词人张元幹(号芦川居士)。他曾任李纲行营属官,李纲被罢免时他曾填“贺新郎”以送李纲。绍兴十二年,胡铨被除名编管新州(广东新兴)时,张元幹再填一首《贺新郎》相送,感慨神州陆沉,故宫离黍;奸相当权,忠臣受戮;心存魏阙,落寞江湖。张芦川因此得罪除名。
还有卢溪先生王廷珪……甚至还有秦党的人,如郑刚中、方滋。
是非曲直有时候容易判定,关键是面对非曲直时的抉择。这些上榜之人的义举在发黄的史册上闪耀出一抹亮色,后人读史至此莫不振奋。
胡铨上疏事件把秦桧等着实惊出一身冷汗,他没料到小小的胡铨背后的能量如此之大。给事中勾龙如渊趁机跳了出来,献策秦桧,“相公为天下大计,而邪说横起,盍不择人为台谏,使尽击去,则相公之事遂矣。”翻译一下,就是“解决不了问题,就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掉”。
此后御史台安置的尽是勾龙如渊为首的秦桧心腹,御史台沦为秦桧打压良贤的工具。三年后的绍兴十一年(1142年)除夕,岳飞被冤杀。
天下闻者无不垂涕下,至三尺之童皆怨秦桧。
——陆游《老学庵笔记》
偌大的朝廷里则可怕地沉默着……
一贬再贬,后世将他列为“南宋四大名臣”
处于风暴眼中心的胡铨,一贬再贬。绍兴十二年秋,闵帅程迈、谏官罗汝楫秉承秦桧的旨意,弹劾在威武军任判官的胡铨“饰非横议”,胡铨被除名编管新州。
绍兴十九年(1149年)春,熟悉的剧情又一次展现。胡铨被人告发填词“谤讪怨望”,移谪吉阳军(海南三亚)。这次的打手换成知新州的张棣和广东经略使王鈇(秦桧的表弟)。
知吉阳军的张生是下层官吏出身,平素无礼,对秦太师的死对头自然更加蛮横。每次胡铨向他上报公务时,必须像囚犯一样立于庭下,俯首低眉接受他的训斥。在这去国万里的穷乡僻壤,胡铨自觉性命朝不保夕。
好在他并不孤独。参知政事李光曾经当着高宗面指责秦桧“壅蔽陛下耳目,盗弄国权,怀奸误国。”绍兴十五年,李光也被贬至琼州,在海南岛上足足呆了十一年。他和胡铨成为落难知己,交往甚密,后来还结成了亲家。当地的黎族头领知道胡铨的大名,辟其为自己儿子的老师。
去国万里,海天相接,海南岛竟然成为胡铨和他所尊敬的前辈们共同流放地。绍兴初年他曾拜见过的李纲于建炎三年曾贬于海南,胡铨上疏同年罢相的赵鼎绍兴十七年在海南绝食而死。
胡铨肯定想不到,后世竟然将他与李纲、赵鼎、李光这些宰辅们一起列为“南宋四大名臣”,有了这么多的同道,他斗志益坚,时时吐槽。
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空使猿惊鹤怨,误薜萝风月。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
——胡铨《好事近》
被骂作豺狼的秦桧自然如刺在喉。胡铨安然无恙,对于权倾天下的秦桧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和侮辱?岳飞冤案尽显秦桧阴鸷残忍的本色:将一位堂堂封疆大吏构陷下狱到杀害,不足三个月。二十年却奈何不了小小的胡铨,确实不像秦太师的风格。
据《三朝北盟会编》记载,秦桧晚年常常独自在小阁里埋头写奏疏至深夜,企图一举除掉张浚、胡铨等十一人,可见他对胡铨的仇恨之深。天不佑奸,不久秦桧竟然死了。
秦太师专柄二十年,只成就得一胡邦衡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孝宗即位后,胡铨复职奉议郎、知饶州。年过花甲的胡铨忠勇不减当年。隆兴北伐失败后,金人大兵南犯,楚州、滁州等地先后失守,两淮局势危急。
胡铨临危受命,以本职措置浙西、淮东海道。到任后,他一边上表弹劾拥兵不救的大将李宝,敦促他迅速出师救援;另一边亲自带兵上前线抗金。时值严冬腊月,河水冻结,胡铨身先士卒,手持铁锤下河击冰。将士们深受鼓舞,奋勇作战,终于击退了金兵的入侵。
可惜这样快意恩仇的日子并不多。秦桧祸国二十年,以致猛将谋臣凋丧略尽,财屈兵弱未可展布。绍兴前期,那个恢复中原的最佳战略机遇,更是永远错失了。后世公认,孝宗朝有恢复之主却无恢复之臣。经历隆兴北伐受挫后,连孝宗也锐气全无。
隆兴元年冬,朝堂上商量和战国策,参与的侍从、台谏共十四人,反对和议的仅胡铨一人。胡铨环顾朝堂,当年与他同时召回的张焘、辛次膺(辛弃疾的祖辈)、王大宝、王十朋,尽已离开朝廷,他肯定感觉到无尽的寂寞与孤独。但是他依然不改当年的孤勇,在孝宗面前慷慨陈词:“一溺于和,不能自振,尚能战乎?”
曾经提携他的张浚志大才疏、武断少谋,胡铨自然怀念小他一岁却英年早逝的岳飞。乾道七年(1171年),胡铨以资政殿学士致仕。他生命的最后十年是在故乡庐陵度过的,每日整理外逐岭海期间训解的经书。淳熙七年(1180年)五月,临终前的胡铨最后一次上奏,字字珠玑,字字泣血。
伏愿皇帝陛下,舍己从人,安民和众。大秦襄复仇之义,监周公无逸之书。任忠直之士而勿亲便佞之人,守祖宗之法而勿听纷更之说。益坚初志,懋建丰功,混胡越于一家,壮基图于万世。臣莫瞻九陛,行即三泉。相如草封禅以贡谀,切所不敢;张巡为厉鬼以杀贼,死亦不忘。
乾道初年,出使大宋的金使尚且挂(忌)念(惮)着胡铨,打听他的下落。张魏公感慨道:“秦太师专柄二十年,只成就得一胡邦衡。”
提起秦桧,后世人首先想到的是被他以“莫须有”罪名害死的岳飞,而南宋人首先想到的是上疏请斩秦桧而被贬黜二十年的胡铨。岳飞亮剑,面对的是外敌的刀剑;胡铨亮剑,面对的是奸臣的权力。有时候,面对无形权力的亮剑,需要更大的勇气和胆量。
文并供图/甘棠散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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