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里,但凡写到京城里发生的事,州桥总是频频出场,成为故事背景。杨志卖刀的地点就在州桥。梁山好汉元宵夜闹东京,也数次在州桥附近逡巡。因为州桥夜市是东京城最热闹的夜市,元宵之夜,站在州桥上,能看见层层彩灯堆叠成的状如巨鳌的“鳌山”。那晚,宋江四人便是“出小御街,径投天汉桥来看鳌山。”天汉桥,即为州桥别称。
在北宋都城东京,也就是今天河南开封,州桥是城中心一座标志性建筑和御街的枢纽。御街是东京城南北贯通的中轴线,北起皇城正南的宣德门,经过州桥,南至内城正南门朱雀门,并延伸至外城正南门南薰门,七八里长。由于东西向的汴河截断了御街,架在汴河上的州桥,将御街连接起来,成为御街的一部分。
北宋年间,东京城的繁华在州桥一带一览无余。“两岸夹歌楼,明月光相射”,“州桥明月”跻身汴京八景之一。每到节庆之日,州桥南北更是摩肩接踵,灯火璀璨,直到夜半三更。
诗人写诗,州桥也是一个常用的抒情意象。北宋宰相王安石无数次经御街往宫里上朝,他写过州桥明月:“州桥踏月想山椒,回首哀湍未觉遥。今夜重闻旧呜咽,却看山月话州桥。”梅尧臣描绘过州桥两岸的满目繁华:“堤上残风雪,桥边盛酒楼。据鞍衰意尽,倚槛艳歌留。”
到了南宋,诗人范成大出使金国,途经故都汴京,写下哀伤的《州桥》:“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问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六军指代的是天子统帅的军队,故国人民怀念北宋,一架州桥承载着万般情思。
作为东京城胜景的见证者,北宋之后的岁月里,州桥历经重修改建。黄河泛滥导致汴河淤塞日渐严重,明朝末年一场洪水灌城后,汴河与州桥彻底在开封地面上消失。
2020年,在开封城考古发掘中,埋藏在地面5米以下的州桥,重新被打捞出来。今年9月28日,国家文物局“考古中国”平台发布河南开封北宋东京城州桥遗址重大考古新成果:北宋州桥重见天日,实证开封“城摞城”,首次揭示了北宋东京城内大运河形态。
海马还是天马?
州桥遗址考古成果近日公布,这座历经北宋兴衰的古桥,最令人眼前一亮的是石壁上的浮雕。
石壁位于河道内侧,从州桥往两侧延伸数十米。石壁由青石条砌成,浮雕刻在青石条表面,像拼图一样拼出瑞兽的画面。目前发掘出的三匹马,头上长着鹿角,腿后有翅膀,形体健美,飞蹄狂奔,马鬃和马尾飘逸在空中,舒展而灵动。三匹马姿态略有不同,前后两匹马首向前,中间一匹则回首瞻望。仙鹤围绕着马振翅飞翔,祥云铺满背景。整体风格华丽繁复,而布局规整,并不凌乱。
石壁由宋代留存至今,纹饰通高约3.3米,总长约25米,构成巨幅长卷。考古工作者判断,一匹马和两只仙鹤应该是一组图案,根据与州桥的距离推测,汴河每侧应该各有四组浮雕图案。
近看青石条,除了最下方六层没有纹饰的素面石条之外,每一块有纹饰的石条都刻着编号,如“坐十二、坐二十”“上十七、士十八”“由十八、山十六”等。编号的第一个汉字,取自古代习字课本中的句子,如“上士由山水,中人坐竹林,王生自有性,平子本留心……”,以及《千字文》中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等。这些编号意味着石条是按次序精准码放的,先由工匠设计,然后每一块都各安其位。
“其柱皆青石为之,石梁、石笋、楯栏,近桥两岸,皆石壁,雕镌海马、水兽、飞云之状,桥下密排石柱。”《东京梦华录》如此记载北宋时州桥的样貌,出土的州桥与其高度吻合。《东京梦华录》是北宋灭亡、东京城被金朝占领后,南渡的北宋遗民孟元老之作,细致记录了东京城内街坊建筑、岁时节令、市井生活等方方面面,以怀念东京城往日的盛世。
不过,脚踏祥云、仙鹤环绕的马匹,究竟是孟元老所说的海马,还是天马?郑州大学历史学院院长、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原所长刘庆柱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认为更有可能是天马。州桥架在供皇帝出行的御街之上,雕刻着象征天子的天马更符合逻辑,而孟元老误将天马当海马,也并非不可能。
虽然壁画保留了北宋原貌,桥体长宽相同、位置不变,但州桥本身已经不是宋代的样子。
出土的州桥遗址是一座单孔拱桥,为明代早期在宋代桥基上建成的。桥面宽约30米,南北跨度26.4米,中间略高,向南北两侧呈坡状。而宋代州桥为平桥,桥面不高,下方只能通行平船,明代州桥桥孔则可以通行大型船只。
“刚发掘出来,发现桥本体为明代时改建,大家还是有些失望。”开封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王三营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但随着桥东侧石雕壁画的出土,感觉到是意外收获,经过反复论证,确定是宋代原真遗存,非常高兴。”在此之前,考古工作者对州桥的宋代遗存有所期待,但没想过有石雕壁画如此特别的发现。
王三营说,州桥浮雕雕刻精美、构思缜密、端庄大气、栩栩如生,印证了《营造法式》关于石作制度的相关记载,以及素平、减地平鈒、压地隐起等技术。考古工作者将其与宋陵前的瑞兽石刻对比,发现风格非常相近,应该都是官作作品。州桥浮雕对称分布在桥体两侧,根据已经出土的面积推测,石岸雕刻面积达到约330平方米。北宋是我国石刻艺术成熟的重要时期,州桥以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庞大规模和全石结构,展示了建筑石刻艺术的高度。王三营说,州桥石壁雕刻于宋代中晚期,代表了宋代最高浮雕艺术水平,也是目前国内发现的体量最大的北宋石刻壁画。
如果不是出土了石壁,州桥遗址的命运或许有很大不同。开封城考古最重要的使命是寻找宋代遗存,还原宋都景象。当发现桥体是明代改建时,主管机构主张结束发掘,保留桥体就好了。就在做收尾工作时,河道石壁的一角被意外揭开,随即呈现出前所未见的浮雕长卷。“如果没有宋代原真的遗存保留下来,文化价值跟现在没法相比。”王三营说。
跨越30年的考古
州桥在1984年就曾经露出过一角,自那之后,地面上立起了一块文物牌:州桥遗址。路人来来往往从中山路和自由路的十字路口经过,很多人都以为遗址本身已经不复存在,文物牌只是一块纪念碑。不承想,州桥还完整地埋藏在地下。
年岁较长的老街坊或许见过州桥一面。1984年的那次发掘,是为中山路中段修建大型下水管道做的。文献中对州桥位置有详细的记载,就位于中山路底下。当时,柏油路面被工程人员破开之后,考古工作者用洛阳铲勘探,下探到4.5米深时发现了硬物。他们一连打了6个孔,全都在同一深度触及硬物,初步判定下面是桥面。
工程人员挖到4.2米深时,考古人员接手,用考古发掘手段继续深挖。据《开封日报》记载,当时工程工期紧张,考古人员一开始只有两天时间,两天内清理出了4米宽、17米长的一段桥面。随后又获得了七天宽限,他们知道不可能发掘出古桥全貌,便在桥面中间打了个洞,花了两天抽走地下水后,人从洞中下到桥洞里,坐着充气轮胎,漂浮在淤泥上,察看整个桥洞。
那次发掘后,州桥遗址迅速回填,下水道工程随即展开。考古工作者只留下了一篇《开封古州桥勘探试掘报告》和几张照片。
2014年,中国隋唐大运河申遗成功,大运河文化带建设推动了汴河遗址发掘的启动。发掘工作于2018年正式展开,先是发掘古河道,2020年3月开始发掘古桥本体。
在州桥、河道和河堤之外,考古工作者在周边也发现了近百处房屋建筑基址、墓葬、水井、灰坑等遗存。可移动文物更是不计其数,瓷片、陶片、砖瓦、铜钱、铁器、玉器、骨器、动物骨骼、玻璃器等达6万余件,其中5万余件为瓷器标本。考古工作者挑选出了1.9万余件瓷器标本和300余件陶器标本打捞上岸。明代青花瓷数量最多,金元的白地黑花次之,其它种类还有宋金时期白瓷、青白瓷、印花青瓷,金元明时期龙泉青瓷、钧瓷,明清时期的青花、五彩、粉彩等。从产自众多窑口的瓷器,能看到开封运河航运广泛的辐射范围。
众多零碎的器物摆在眼前,让人们怀想起州桥一带往日的热闹。以州桥为界,往北至宣德门是御街北段,两侧多是官衙和宅邸;州桥往南至朱雀门,是御街中段,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州桥南头西侧拐角上的遇仙楼正店,结构独特,前为露厅,后有高台,京城人都把它叫做‘台上’,也算得上东京一流的大酒楼。”宋史学家虞云国在《水浒寻宋》里写道。出朱雀门至南薰门为御街南段,位于外城,各类果子交易和纸画买卖相当红火,一些寺观也坐落在这附近。
也有令人心酸的出土遗物。大量人骨遗骸和动物骨骼也躺在地底,人骨遗骸大多散落在明末洪水淤积层下,这意味着,他们都丧命于明末那场致命的洪水。
10月初,开封市开了一次研讨会,商议在遗址两侧建设环路,绕遗址而行。州桥遗址坐落在开封古城中轴线中山路的正中间,考古发掘挖开了路,这几年车辆只能在周边道路绕行。州桥遗址未来将永久保存在此处,建设博物馆乃至遗址公园,开封市颇有魄力地计划在中轴线上兴建一处文博建筑。
“其实也遇到了障碍,”王三营说,在很多人的印象中,中轴线就是交通中轴,不应该截断,“但古代中轴线实际上是政治文化上的意义,是一系列政治意义上的重要建筑物组成的中轴线,交通不是主要功能。”
沉默如谜地下城
州桥遗址考古成果发布后,浮雕壁画成为最引人注目的发现。但郑州大学历史学院院长、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原所长刘庆柱认为,浮雕虽然罕见,州桥遗址最重要的意义却不在于此,而在于其对于北宋都城研究的价值。
州桥及汴河遗址的出土,标定了东京城布局的重要坐标,也印证了开封城市中轴线——御街——千年未变的事实。州桥在御街和汴河上的特殊位置,使其最终演变成天街上的礼制建筑,对金元明清都城布局都产生了影响。
州桥是开封古中轴线的实体证明,而御街这条中轴线,又是中国几千年都城史的实体见证。历代都城,均有一条以皇宫为中心贯穿南北的中轴线,中轴线上的桥梁,则往往是区分等级的分界线。
“北京天安门前为什么有金水桥?这是告诉人们,里面是皇宫,外头是百姓,是区分这个的。这套东西就是古代的礼制,所以州桥不仅是一座桥梁,也是都城礼制中非常重要的建筑符号。”刘庆柱说,“开封城是怎么来的?是从洛阳来的。洛阳怎么来的?从长安来。长安又是怎么来的?从郑州商城、从二里头城址而来,这套礼制几千年没有断裂。”
北宋末年,开封陷落于金人之手,金人攻占北方地区后,海陵王完颜亮下令依照东京城的规制,在辽南京城扩建金中都。1153年,完颜亮迁都金中都,也就是今天的北京,具体位置在北京西南的丰台。北京800余年都城史从此开始。其后,元大都、明清北京城承袭金中都布局,其根源可以追溯到开封城。黄河流域的礼制和文化,也被带到燕山一带。
开封城市地位的浮沉,取决于汴河的畅通与淤塞。隋大业元年,大运河开通,位于运河要冲的汴州城获得发展良机。经过唐朝和五代,开封城因为大运河航运发展迅速,城市地位提高,为北宋定都奠定了基础。到北宋时期,汴河分流了黄河约三分之一的流量,不但补充了汴河水量,保证了航运,也降低了黄河泛滥的概率。当时汴河年漕运量达到惊人的600万至800万石,供养了东京百余万人口。
和平盛世随靖康之难终结,此后中原战乱不断,汴河时断时续。金元之后,黄河改道靠近开封,泛滥的洪水多次冲入城内,汴河淤塞更加严重。明末1642年,李自成兵临开封城下,为了不让城池落入敌手,明军扒开黄河堤坝,洪水灌城,城毁人亡,酿成开封城市史上最悲惨的历史事件。汴河与州桥,也在这次泛滥中彻底没入地表之下。
正因为数百年的黄河泛滥史,开封城考古格外艰难。每泛滥一次,淤泥沉积,开封城就要加高一些。于是,清代开封城、明代开封城、金代汴京城、五代及北宋东京城、唐代汴州城、战国魏都大梁城,六座城自上而下叠压在一起,埋藏在今天开封城地下约3至14米之处,北宋东京城约在10米深的地方。这就是开封独有的“城摞城”现象。
对考古来说,更大的障碍还不是深度,而是水位。开封地下水位太高,“以前挖个一两米就出水了,没法继续下去。”王三营说。与长安和洛阳等古都相比,北宋东京城的考古开展得极少。新中国成立后,长安和洛阳的考古队就成立了,直到今天一直持续开展考古工作,发掘出了未央宫、大明宫、明堂等重要遗存。而年代更晚的开封城,却始终沉默如谜。
然而最近十年,华北地下水下降,一些市内工程建设时也抽走了地下水,开封地下水位降低不少,倒是让考古获得了难得的条件。这次州桥考古时,挖到了9米深才到达地下水,考古队在旁边临时挖水井抽水,最深触及13.5米的河道底部。
趁着机遇,开封城开展了一二十项考古项目。大多数发现了明代遗存,宋代遗存只有两处,除了州桥,还有顺天门遗址。顺天门是东京外城西南城门,十年前启动考古,在地下5至9米处,发现了残存1至4米高的城墙,如今也原地修建了博物馆。
对于这座充满未知的地下城,考古工作者还有很多好奇的谜团。王三营说,一个很大的遗憾是北宋皇城至今没有做过考古发掘。皇城遗址基本掩埋在龙亭湖的湖面之下,仅在80年代清淤时做过一次勘探,发现了明代王府遗址,还没有达到北宋皇城的地层。现在想穿越湖面做考古几乎不可能,揭开这座地下紫禁城,只能等待未来的时机。
记者:倪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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