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因为医疗条件的落后和疫病频发,婴幼儿的夭折率很高,即使贵为帝王之家也难以幸免。魏太和六年(232年)二月,魏明帝曹叡之女曹淑“涉三月而夭”,曹叡悲痛不已,追谥其为平原懿公主,葬于南陵。
为了表达对女儿特别的爱,曹叡做了许多逾越礼制的行为,比如在洛阳为其立庙,取母家甄氏夭折的从孙甄黄为其配冥婚,以夫人郭氏从弟郭惪承其香火,甚至还以成人之礼为其下葬,要求举朝上下都要素衣送葬,朝夕哭泣,而曹叡竟也亲自前往送葬。要知道,他的父亲曹丕和他的祖母卞太后去世时,他都没有前去送葬。因此,这一系列举动引起了陈群、杨阜等朝臣的激烈反对,但曹叡根本不听。
这还不算,曹叡还请当时天下第一流的文学家、他的叔父曹植为曹淑写了一篇诔文(即祭文),以托哀思之情。曹植也曾经历女儿夭折,作《行女哀辞》,对曹叡丧女之痛自然感同身受。于是他受命所写的这篇《平原懿公主诔》就格外动情:“何图奄忽,罹天之殃。魂神迁移,精爽翱翔。号之不应,听之莫聆;帝用吁嗟,呜咽失声……”父亲对女儿的款款深情流淌在文字中,令人读之动容。
以上这些故事,原本只是文献中的记载,然而洛阳西朱村曹魏大墓的发现,让这段1700多年前的公主之殇浮现在了今人的眼前。
西朱村曹魏墓 成长/摄
2021年10月,西朱村曹魏墓与曹叡父女的故事被一档文博节目搬上荧屏,我深受震撼,当即踏上列车开启了一段洛阳寻古之旅。在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王咸秋先生的带领下,我终于走进了这座神秘的曹魏大墓之中。
河南省洛阳市东南郊的万安山,原名大石山,自古就是洛阳南面的屏障,当年孙坚与董卓军大战的大谷关就在这里。魏明帝曹叡曾在大石山射猎,一只老虎突然逼近了曹叡的车驾,尚书孙礼投鞭下马,欲奋剑斩虎,为曹叡所嘉许。2015年7月,万安山北麓的寇店镇西朱村村民在迁坟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一座古墓葬。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随即派工作人员进行现场勘查。
考古人员经过大面积的考古钻探,在西朱村一带发现了三座墓葬,其中M1、M2相距较近,仅405米,且处在同一水平线上。从M1向西2.5公里,就是一座被当地称为“禹宿谷堆”的山丘。据学者段鹏琦考证,这里就是曹魏时期“营洛阳南委粟山为圜丘”的圜丘遗址。
圜丘是古代帝王祭天之处,而神奇的是,这处圜丘遗址又与正北方向20公里处的汉魏洛阳城太极殿、阊阖门处在同一南北轴线上,这条线再向南,即对应着万安山两座主峰之间的豁口,这正契合了古人“表山为阙”的营建理念。
西朱村大墓与圜丘遗址、汉魏洛阳城太极殿在地图上恰好构成了一个直角,这绝非巧合,应是当时的规划者有意为之,这座大墓与曹魏政权之间隐隐存在着某种联系。
考古发掘也逐渐证实着这一点。考古人员在对西朱村大墓M1清理后发现,这座墓为长斜坡墓道明券墓,东西向,由墓道、甬道、前室、后室组成,墓室由条形砖和扇形砖砌筑。墓葬共发现三个盗洞,严重的盗扰使得封门被破坏,顶部大面积坍塌,顶砖、壁砖和铺地砖被大量盗取,随葬品也被盗取严重。
尽管如此,墓葬形制依然保存较好,通过形制可以发现,它与此前在洛阳孟津发现的曹休墓以及安阳西高穴大墓十分相似,可判断为曹魏时期墓葬。而西朱村目前发现的三座大墓均未发现封土痕迹,其周边也未发现建筑遗址,与文献中曹魏时期“不封不树”、不设陵寝的记载相符。
西朱村曹魏墓出土童子骑羊琥珀 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图
西朱村M1所用墓砖的大小与形制和孟津曹休墓的墓砖非常接近,而且出现了相同的戳印文字内容,如“澂泥”“沈泥”,可以判断两墓建造时间相距不远。从规模比较,曹休墓的墓道西宽东窄,最宽有9米,窄的一端只有5米左右。而西朱村M1的墓道两端宽度相等,宽度为9至9.4米。西朱村M1墓圹修建得更为规整,墓室砖壁的厚度也较曹休墓更厚,意味着级别可能高于曹休墓。曹休已经位极人臣,那么西朱村M1的墓主人等级很可能达到了帝王级别。
考古人员在发掘西朱村M1的同时,对附近的M2也进行了勘探。勘探发现,M2地势更高,规模更大,且位于最东侧,应为陵区内最主要的墓葬。据《水经注》载:“(来儒之水)其水又西南迳大石岭南,《开山图》所谓大石山也。……山在洛阳南。……山阿有魏明帝高平陵。”《读史方舆纪要》也同样有魏明帝高平陵在大石山(万安山)地区的描述。因而经专家推测,未发掘的西朱村M2应为魏明帝曹叡的高平陵,M1则是高平陵的祔葬墓,墓主人与曹叡的身份应当十分密切。
尽管西朱村曹魏大墓M1的出土文物中,没有发现像曹休铜印那样可以直接指向墓主人身份的信息,但令人惊喜的是,从墓中出土了300多枚铭文石牌,它们均为平首斜肩六边形,长约8.3厘米,宽4.6至4.9厘米,阴刻隶书文字。无论从尺寸还是书写内容,它们都与安阳西高穴大墓出土的石牌极为相似。此类石牌目前仅见于这两座墓葬,可见它应是曹魏时期丧葬的一种特有制度。
石牌上的文字为墓葬随葬品的清单,考古人员试图通过这些文字来推断墓主人的身份。石牌文字有“玄三纁二”“绛九流(旒)一”,显示墓主人与天子有密切关系。石牌文字中既有“袿袍”“蔽结”“叉”(钗)等明显的女性服饰和饰品,又有“武冠”“平上黑帻”“黑介帻”“剑一”等男性服饰和佩饰,显示该墓可能为男女合葬墓。而这一点从墓中后室出土的4块铁片也得到佐证,这些铁片为垫在棺椁底部的支座,从他们的间距来看,后室原先应当并列放置着两幅棺椁。
王咸秋研究员发现了两块特别的石牌。一块上书“银鸠车一”,鸠车是古代幼儿常使用的玩具。晋人杜夷《幽求子》载:“年五岁有鸠车之乐,七岁有竹马之欢。”在洛阳涧西区一处汉墓中,也曾出土过一件铜鸠车,而从墓室能够推断墓主人为夭折的儿童。此外,从墓中出土了一件精美的琥珀小儿骑羊串饰,似乎也将墓主人的可能性进一步缩小在儿童的范围内。
另一块石牌上写着“七奠蔽结”。“蔽结”即“蔽髻”,是魏晋时期流行的一种假髻。《晋书·舆服志》载:“长公主、公主见会,太平髻,七[金奠]蔽髻。”这一石牌又将墓主人身份指向了公主。
根据以上线索推断,一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那就是曹叡早夭的爱女平原懿公主曹淑。王咸秋认为,从文献来看,曹叡对平原懿公主的葬礼屡屡逾越礼制,因此他将爱女之墓建造得堪比帝王,并将其作为自己陵寝高平陵的祔葬墓,也就不意外了。
曹植《平原懿公主诔》中所写的“爰构玄宫,玉石交连;朱房皓璧,皓曜电鲜”,也许描述的正是我们面前的这座墓室。而“长埏缮修,神闺启扉;二柩并降,双魂孰依”也正契合了后室中的两座棺椁,棺椁里面躺着的很可能就是曹淑和甄黄两名不幸早夭的孩童。
目前,学术界对于西朱村曹魏墓墓主人身份的推断还存在争议,平原懿公主只是“可能之一”,甚至,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得到一个确凿的答案。但站在墓室里的那一刻,面对这座从三国历史中“醒来”的地下宫殿,我依然会想到那个“女儿奴”皇帝曹叡,想到他不顾众臣阻拦、执意身着缟素为爱女送葬的那个悲伤的日子。历史因现场而清晰,又在现场被凝固成了永恒的记忆。
(作者系北京市文物保护协会会员,出版有《乱世来鸿:书信里的三国往事》《列族的纷争:三国豪门世家的政治博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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